择生与择死——屈原与司马迁

Jul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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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屈原和司马迁的故事,是在儿时。儿时读历史,不知「史是史,我是我」,总把自己比将进去:遇此我当如何?幼稚之中,却凝睇着一种世界观的奠基。这种非学者化的思考,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它令我出入古今,带给我一生的滋养。

我深信,这种思考并非我一人所有。某种程度上,历史是为这种非学者式思考存在的。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地活在那些杰出的生里,亦活在那些杰出的死里。五千年积淀的,绝非只是出土的竹简,而是这中国式的生命。

同是中华「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杰出人物,为什么屈原与司马迁,一个要死,一个却不惜带辱而活?这个问题从儿时就缠绕着我。

后世一直将屈原定位为「爱国诗人」,值得商榷。

我以为,这忽视了他作为「政治家」的一面。这个偏差或许是有些故意?后人出于不平,以为楚国那样的昏君,不值得屈原去忠于和报效?焉知「政治」也是一种「理想」。政治家与政客的不同,正是由于前者是献身的别无选择的,后者却是投机的。身为「楚臣」,三闾大夫,楚国的高级官员和决策大臣,他不能承受楚国蒙受亡国的事实。

仅作为一个「诗人」,即令「国破山河在」,亦不必去死。诗人以「诗」爱国和救国。他可以行吟,可以留作「薪火传人」。但三闾大夫必须沉江。屈原的这种「相始终」的精神,是他作为政治家面对失败时惟一的坚持。他是把对政治的责任放在「诗人」之上的。这才是屈原对自己的定位。

诗人的事业,可以不与某一个具体的朝庭和君王相联系,相始终。屈原的这种始终精神,是他作为政治家面对不可挽回的狂澜,惟一的坚持。

冯友兰先生说过,中国文化中有一种西方没有的精神,这就是当一个人认为他不能够拯救国家时,为了不在内疚中偷生,便选择赴死。这就是为什么在抗日战争中,日寇及友军俱不能理解:在寡不敌众的时刻,会有那么多的中国将士「以卵击石」的壮烈行为。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中国自古已有确认之标志。虽然「哀莫哀生别离,乐莫乐心相知」,已将生乐死苦留恋的滋味体会尽致。但是,主动迎接死亡,「在不可选择中进行选择」的精神依然确立。可以讲,中国的高人志士们,在求生不能的时候,亦行重视死之权利。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完整地活下去,不如选择死亡。将死看作一种意志与尊严的使命。

屈原即是著名范例。他是不会要等到敌国军队进入,将他抓获再受辱而死去的。在他认为羞辱他就是羞辱楚国。他要自择死,一种自由的,高尚独立的死。头戴巍峨之冠,身着兰草香服,悲吟着,高歌着归地赴死。

死的原因不是「诗人」的,死的方式,却是诗人的。政治家只要死得其所和旗帜鲜明,诗人却要死得美,死得如其所吟,死得浪漫。

我们何不理解为:屈原是在他的政治理想破灭后,紧紧地拥抱着诗的理想而去的。这死,亦是一种决裂,与以往从事的「政治」决裂,与终生所爱的诗章同归。这是历代美的理想之追求者的最好结局。

中国古人发明了一个伟大的词——视死如归。「浩气还太虚」,回归自然。中国人承认自己是从自然中来的。精,气,神为天地所化。死,是将这从大地而来的浩然气概,归还到造化它养育它的泥土和水去。回「来处去」。

死可以明志,生,却可以践志,当死临到司马迁的头上时,他选择生。一种令肉体与精神,令自己与亲友都极度痛苦的生——接受宫刑。司马迁是一朝为官,只因他出于公正之心,为李陵辩护,开罪于皇帝。假如就为此而死,亦不失为一位直谏烈臣。但司马迁为自己规定的人生使命却不是仅此。他要完成千古史记,中国的第一部非官方记载的历史文学。

既有了帝王家的史官,却执意要做民间第一史家。当时虽没有明文不许平民「写史」,但司马迁此举引起了当朝的监视与怀恨。这明明是一种冲破思想牢笼与真象禁锢的叛逆之举!

司马迁选择「受刑」,弃政从文。正是这毅然之举,使司马迁从匍伏于地的殿臣中站立出来,超越了所谓君主,将他的事业和人生寄托,从当朝君主的体系中分离了出去。此可谓:弃一帝而得天下千秋!

这是何等勇迈与崇高的一步啊!他为自己的定位从朝臣转为民间第一史家了。

《史记》是一总民间文本的伟大示范。这不仅因为作者是被放逐与驱逐之士。更是由于:它的立场不是取媚于某位帝王。它的观点不是沿袭于某朝某代,它是以作者个人的人文立场,正义与善恶观来创作的,充满人性及文化 ... 的作品。因而能超越政治变迁,物换星移。《史记》之功,可谓「再造」了中华民族,指引后来人之路。它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光。

不少著名的知识份子罹难。其中一部分是自尽的,亦有一部分存活着,继续他们毕生未竟之业。这两种命运都是有传统出处的。前者师从屈原,后者以司马迁为训。「生还是死?」莎士比亚的名句,令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成为西方「择生择死「的思索形象。西方人士弃生取义的意识,与东方有异。他们更重视「生「的权利与个人的发展。中国传统文化,则是把自我的小生命看做是民族的大生命的一环。舍小取大,故有欣慰之感。

中国的古人有时甚至将「生」看作是比「死」更难的事情。《赵氏孤儿》中的二位忠直之士在争执「谁当去送死,谁当留下保护孤儿,并负责将血海深冤告诉他申雪」时,年老的公孙杵臼愿去死,自说是选择了容易的事,就请盛年的程婴承担「活」的重任吧。

近读吴宓教授事。吴给学生讲过一个「退麝投岩」之典。出处不明。我怀疑可能是吴密先生自撰。他说,麝鹿被猎人追 ... 无计时,会跑到岩边,将自已自上的麝香掏出,搓入泥土,归不大地,不令猎人所得。然后,投岩而亡。吴密将文化人的生命与使命的关系比喻如此。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欲 ... ,尤其穷追要扑 ... 我民族的精英。吴密与西南联大的诸教授们跑到了云南,这正是一个民族存亡的「岩边「,他们将自己的麝香掏出,哺育后生,还给中华,以雪国耻。同时也准备好了誓不投降。吴密的比喻,正是发自内心与行为,而非只是课堂上的高调。

好一个「退麝投岩」!在此,一部西南联大的历史,已将「择生」与「择死」糅在了一起,这是司马迁与屈原的统一。

择生与择死的思考,构成一个人,一个民族降起的脊骨。没有这大的设计,是没有伟大的人和伟大的民族的。

祖宗给了我们一个清明节。清明时的中国,生人走到死界边,冥冥之中的灵魂也来到人世相逢,中国人,不只是活在自己不到百年的这一小生里,还要活在前人与后人之交中,活进五千年的历史里。这使得中国人「在精神上的人生」比肉体人生更漫长浩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