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狱--宋本(国学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Aug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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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京师小木局,木工数百人。官什伍其人,置长分领之。一工与其长争,长曲,不下,工遂绝不往来。半岁,众工谓口语非大嫌,醵(ㄐㄩˋ具)[1]酒肉,强工造长居和解之,乃欢如初。暮醉散去。

工妇淫,素与所私者谋戕良人,不得间。是日以其醉于仇而返也, ... 之,仓卒藏尸无所。室有土榻,榻中空,盖寒则以厝(ㄘㄨㄛˋ错)火者,迺(ㄋㄞˇ,同乃)启榻砖,置尸空中,空陿(ㄒㄧㄚˊ,同狭),割为四五,始容焉,复砖故所。明日,妇往长家哭曰:「吾夫昨不归,必而 ... 之!」讼诸警巡院。院以长仇也,逮至,榜掠不胜毒,自诬服。妇发丧成服,召比丘修佛事,哭尽哀。院诘长尸处。曰:「弃壕中。」责仵作二人索之壕,弗得。

仵作本治丧者,民不得良死而讼者,主之,是故常也。刑部、御史、京尹交促具狱甚急。二人者期十日得尸,不得,笞。既乃竟不得,笞。期七日,又不得;期五日,期三日,四被笞,终不得,而期益近。二人叹惋,循壕相语,笞无已时,因谋别 ... 人应命。暮坐水傍,一翁骑驴渡桥,犄(ㄐ|基)角挤堕水中,纵驴去。惧状不类,不敢辄出,又数受笞,涉旬馀,度翁烂不可识,举以闻院。召妇审视,妇抚而大号曰:「是矣,吾夫死乃尔若耶!」取夫衣招魂壕上,脱笄(ㄐㄧ基)[2]珥具棺葬之。狱遂成,院当长死,案上,未报可。

骑驴翁之族,物色翁不得,一人负驴皮道中过,宛然其所畜,夺而披视,血皮未燥,执愬(ㄙㄨˋ,通诉)于邑。亦以鞫(ㄐㄩˊ菊)[3]讯憯(ㄘㄢˇ惨)[4]酷,自诬劫翁驴,翁拒而 ... 之,尸葬某地。求之不见,辄更日某地,辞数更,卒不见,负皮者瘐死[5]狱中。

岁馀,前长奏下,缚出狴犴(ㄅㄧˋ必 ㄢˋ案)[6],众工随而譟若雷。虽皆愤其冤,而不能为之明,环视无可奈何,长竟斩,众工愈哀叹不置。遍访其事无所得,不知为计,乃聚议裒(ㄆㄡˊ póu)[7]交钞百锭,处处置衢路:「有得某工死状者,酬以是。」亦寂然无应者。

初妇每修佛事,则丐者坌(ㄅㄣˋ笨)[8]至求供饭,一故偷常从丐往乞。一日,偷将盗他人家,尚早,不可,既 ... 门户,乃暗中依其垣(ㄩㄢˊ圆)屋以须。迫钟时[9],忽醉者踉跄(ㄌㄧㄤˋ亮 ㄑㄧㄤˋ呛)[10]而入,酗而怒妇,詈(ㄌㄧˋ立)之拳之,且蹴(ㄘㄨˋ促)之,妇不敢出声。醉者睡,妇微谇(ㄙㄨㄟˋ碎)[11]烛下曰:「缘而 ... 吾夫,体骸异处土榻下,二岁馀矣,榻既不可火,又不敢塓(ㄇㄧˋ密)[12]治,吾夫尚不知腐尽以否?今乃虐我!」叹息饮泣。偷立牖(ㄧㄡˇ友)外悉得之,默自贺曰:「奚偷为!」明发,入局中,号于众:「吾已得某工死状,速付我钱!」众以其故偷,不肯,曰:「必暴著乃可。」遂书合,分支与偷。「且俾众遥随我往!」偷佯被酒,入妇舍挑之。妇大 ... :「丐敢尔!」邻居皆不平偷,将殴之。偷遽去上榻席,扳砖,作欲击斗状,则尸见矣。众工突入,偿偷购,反接妇送官。妇吐实,醉者则所私也。官复穷壕中死人何从来?仵作款:「挤何物骑驴翁堕水。」仵作诛,妇洎(ㄐ|ˋ)[13]所私者磔(ㄓㄜˊ折)于市,先主长死吏,皆废终身。官知水中翁即乡瘐死者事,然以发之,则吏又有得罪者数人,遂寝,负皮者冤竟不白。

此延祐初事也,校官文谦甫以语宋子。宋子曰:「工之死,当坐者妇与所私者止耳。乃牵联 ... 四五人,此事变之殷也。解仇而伏殴刀,逃笞(ㄔ吃)而得刃,仵作 ... 而工妇窆(ㄅㄧㄢˇ扁)[14],负皮道中而死桎梏(ㄓˋ置 ㄍㄨˋ故)[15],赴盗而获购,此又纠葛而不可知者也。悲夫!」

【译文】

首都有个小木局,有木工几百人,官家把每十人编成一组,安排一个工头管理。有个木工和工头发生了争执,工头理亏又不认错,这个工人就和他断绝了来往。半年以后,工人们觉得他两人争吵并非有什么大的怨恨,就凑钱买来酒肉,强使木工到工头家中,进行调解,双方和好如初。直到傍晚大家都酒醉饭饱,才散席回家。

木工的老婆作风不正派,平时就和姦夫想谋 ... 丈夫,总没得机会。这天,因为木工在仇人家喝醉回来,就藉机 ... 了他,慌忙中没有地方掩藏尸体。屋内有个土炕,炕中间空著,原来是生火取暖用的,于是扒开炕砖,将尸体塞入炕洞,炕洞太窄,又把尸体割成四五块,才放了进去,然后把炕砖放回原处。第二天,木工的老婆跑到工头家裡哭闹著说:「我丈夫昨天没有回家,一定是你给 ... 死了!」于是告到警巡院。警巡院认为工头是木工的仇人,就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工头忍受不住痛苦,被迫供认自己 ... 了人。妇人为木工带孝办了丧事,还请来和尚念经超度亡灵,而且哭得很悲伤。警巡院审问工头把尸体扔在哪裡?回答说:「扔进护城河裡了。」就派了两名仵作到护城河边去找,没有找到。

仵作本来是专管伤亡之事的,百姓中有非正常死亡的,上告后由他们去检验,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刑部、御史和市府长官都想呈报案情,赶快结案。给两个仵作十天期限找到尸体,如果找不到就打板子。到了期限未找到,挨了打。再给七天期限,又没有找著;又给五天期限,三天期限,接连四次挨打,仍然找不著,新的期限又要到了。两个人哀叹,沿著河边商量:「这样下去挨打没完没了。」便密谋 ... 死别人顶替木工来交差。傍晚坐在河边,有个老汉骑著毛驴过桥,两人从一个角落把他挤掉水裡,放跑了驴。还怕样子不像木工,不敢立即打捞,以后又挨了几次板子。过了十几天,估计老汉的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原貌,这才报告警巡院。把木工的老婆召来认尸,妇人伏尸号叫:「正是他呀!我丈夫死后成了这个样子?」她拿著丈夫的衣服在河边祭奠招魂,摘下自己戴的簪子耳环,买来棺木埋葬了。案子就这样了结了,警巡院判处工头 ... ,上报后还没有批下来。

骑驴老汉的家属查访老汉的下落没有消息,见到有个人背著驴皮在路上走,好像是自家喂养的那头,抢过来一看,皮上的血还没有乾,就把他扭送到县裡。也是因为刑讯惨酷,负皮的人被迫供认抢劫老汉毛驴,老汉抗拒被他 ... 死,尸体埋在某处。派人去找,没有找著,又改口说是某地,口供变了几次,始终没有找到尸体,负皮的人含冤死在狱中。

过了一年多,工头的判决批下来了,绑著押出监狱,工人们跟在后边,如打雷声般的吵闹 ... ,虽然大家都为工头受冤感到气愤,可是无法替他说明真相,围著观望乾著急。工头终于被 ... ,工人们哀悼不已,到处查访这件事也没有头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大家商议凑银一百锭,在各处大街上公告:「如有人得知某木工被害情况,就用这笔钱酬谢。」还是没有前来应徵的人。

当初这个妇人每次超度亡灵,乞丐们都赶去讨饭,有个惯偷也常常跟著去讨取。有一天,惯偷要到一家去作案,时间尚早,不便下手。他已经熟悉这个妇人的住处,傍晚靠在她家院牆上等待时间。到了快敲更钟的时候,突然有个醉汉一颠一跛地走进来,对著妇人撒酒疯发脾气, ... 她打她,还用脚踢她。妇人不敢还口,等醉汉睡了,她在灯下 ... 道:「为了你才谋害了我的丈夫,他的尸体至今还塞在土炕裡边,已经两年多了!炕既不能生火取暖,又不敢请人修理,我丈夫还不知道烂了没有,现在你就打 ... 我。」边叹息边抽泣。惯偷站在窗外,全都听到了,暗自喜欢地说:「我还干什么小偷?」第二天清早就到小木局来揭发,向工人们喊道:「我知道某木工是怎么死的,快拿钱给我。」大家认为他是个惯偷,不肯先给,说:「必须把事实揭露出来才能给钱。」于是双方写了合同字据,分一份给惯偷。「你们远远地跟我来!」惯偷假装喝醉了酒,走进这个妇人家裡,故意调戏她。妇人大 ... :「叫化子你敢这样?」邻居也都不平,要揍他。惯偷急忙掀开炕席,扒开炕砖,装成要拿砖 ... 的样子,于是露出了尸体,工人们一起闯了进来,给了惯偷赏金,接著把妇人送到官府。她招认了谋害丈夫的事实,那个醉汉就是姦夫。官府又复查护城河裡的死人是哪裡来的?仵作供认:「挤了一个骑驴的老汉掉入水中的。」仵作判处 ... ,木工的老婆和姦夫在街头碎尸示众,先前判工头 ... 的官员都撤了职,且终身不再录用。官府这才了解到堕水的老汉以及过去在狱中囚死负皮人的那件事,但是要全部揭发出来,还要判处一些主办官吏,因此就压下了,负皮人的冤枉终于没有得到 ... 昭雪。

这是延祐初年发生的事情,国子监教官文谦甫告诉我。我当时评论说:「木工被害,应当判刑的只是他老婆和姦夫。可是为此受牵连被 ... 的竟有四五个人,这案子被扩大了。为了和解旧怨却被砍了头,为逃避打板子却挨了刀,仵作害了老汉而木工老婆也藉机 ... 害埋葬了丈夫,背著驴皮走路却死在狱中,去偷东西的却得到了赏金,真是错综複杂叫人难以理解。多么可悲呵!」

【注释】

[1]醵:众人集钱一起饮酒。

[2]笄:古人盘髮髻所用的簪。

[3]鞫:审判、讯问。

[4]憯:忧伤﹑惨痛。

[5]瘐死:囚犯因飢寒而死于狱中。今亦泛称因病死于狱中。

[6]狴犴:监狱的代称。原义是形状像虎的野兽,古时多将其形象画在狱门上。

[7]裒:聚集。

[8]坌:聚集。

[9]迫钟时:古时用敲钟报时,迫钟时就是快打更钟的时候。

[10]踉跄:走路时急促不稳的样子。

[11]谇:责问,辱 ... 。

[12]塓:涂抹。

[13]洎:到﹑及。

[14]窆:坟﹑墓穴;埋葬。

[15]桎梏:脚镣手铐。为古代的刑具,在足曰桎,在手曰梏,主要用来拘繫犯人。引申为监狱。

【注】工狱出自元朝宋本所著《至治集》。

【作者】

宋本,(1281~1334)字诚夫,元朝大都人。至治元年(1321年)策士,赐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元统二年,累转为集贤学 士,兼国子祭酒。是年,卒于官,谥正献。著有《至治集》四十卷,《元史本传》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