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凝视《阎罗梦》

Aug10

向内凝视《阎罗梦》

时间:2021/08/10 12:01 | 分类:文章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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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下的不仅是编剧,更是艺术总监,总监的职责在「出戏」之外更要「出人」,十几年来我像星探一样不拘一格访求人才,苦等到此刻终于看到希望,这次《阎罗梦》演出将在原来的经典阎王唐文华带领之下,由新一代接棒,非常紧张,期待观众检视……

1988年我在清华大学任教,同时为雅音小集和陆光剧队新编京剧剧本,每天在课堂、研究室、戏院、排练场奔波忙碌,直到那一天,在清大图书馆所藏大陆《剧本》杂志上读到《曹操与杨修》,一切才改变。

当时我已怀胎近十月,记得我摆出了一个奇怪的姿势,把肚子放在桌上,对着窗外,思考良久,做了决定: 我不要再编剧了。

我自博士毕业后已编了十几部戏,得到很多奖。可是面对陈亚先的《曹操与杨修》,只有敬畏,我一辈子无法企及,还是乖乖做学术吧。当时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的生活太单纯,没有足够人生历练。

接下来我老老实实当系主任,当国科会(科技部)中文学门召集人,勤勤恳恳写了煌煌巨著数十万言,厚厚一大叠书稿航空邮寄到湖南请陈亚先写序,他这样写我:「对戏曲熟悉得像乡下太太对人谈自家鸡鸭一般,是全身心投入才换来的学问」。

有人问我为何突然搁下编剧之笔?我很有话可答,端出一堆学术成果做证据。何况我仍在看戏,写剧评,很忙。

1992年亚先先生在《民生报》记者景小佩邀约下新编《阎罗梦》京剧,刊在联副,我买了好几份报纸剪贴收藏,转过身来继续勤写论文。倒也不枯燥,因为不是堆资料,发觉自己逐渐能用编剧的态度写论文,源源不绝的想法先一气呵成,再把资料和注脚补入。能用情感驱动学术的写作,产生一种非写不可的冲动,自觉也是一种境界。

十年后,2002年,接到李小平导演 ... ,他在上海,原要转机去湖南请陈亚先改《阎罗梦》剧本由国光剧团上演,但陈先生已被拉去编电视剧,无暇重改旧本,小平希望我帮忙。那时我还没到国光工作,第一个念头就是闪避,一口回绝,请他去找我的好友沈惠如。不料惠如接手不久即照原定计画出国,小平又回头找我。

无处可躲,我知道,是该面对自己的时刻了。

十多年来我的生活更单纯,书房、戏院、教室三地轮回,但我感觉得到人生体验因书因戏而逐渐深厚,戏里的沧桑触动自己的人生感悟,而且我发现自己有个长处,我一向退缩没自信,正因如此,能谦卑的倾听批评回响,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检讨思考,反覆品嚼,很多事想得很深,向内凝视,潜入心底,细细梳理摸不透说不清的思绪,诚恳面对不足为外人道的感受,有时倒能发人所未发。

此时重新细读《阎罗梦》,有了一些新想法,坐在清华研究室,一页一页传真到国光排练场。

这真是个迷人故事,虽然话本小说和清代戏曲都曾写过,但直到亚先先生笔下,才翻出新高度。汉代书生司马貌,满腹经纶却屡试不中,他写下怨词,惊动天地。玉帝给他六个时辰,命他担任半日阎罗,他磨拳擦掌审理阴间不平事,企图借着判转世弥补前生遗憾。谁知人间世理并无定数,哪里来的一清二白是非分明,转世之后仍难圆满,幽灵们纷纷追问来生,弄得书生狼狈不堪。

剧情如此奇幻,摊开的却是人生真相,而看清之后呢?我首先决定书生梦醒后的结局必须是继续逐梦。我认为梦醒之后如果彻悟隐居,那就是一部宗教度化剧。人人都会摇头轻叹一声「浮生若梦」,又有谁会在梦中醒来?人生长河、历史长流是由一代接一代的循环重复构成的,重复着理想,也循环着错误。正因为永远看不透,所以永远有期待。参不透生命的意义,才体现生命的意义。或许正因个人残缺,才总体成就了宇宙的周全。仰望繁星,闪烁明灭,不禁叹道,「浩渺苍穹,深意无涯」。这就是《阎罗梦》迷魅之处,以幽默自在的态度笑看人自身的不足,我把亚先先生原来的两世轮回增为三世,再增加女性人物,也调整了结构,但戏排了一阵子,小平告诉我,主演唐文华提出怨词:「我根本不是主角!一坐上阎王宝座,我就开始看戏,看灵魂演戏,我反倒没戏了。」

放下 ... 我有点生气,还真是啰嗦,全场从头到尾都在台上,还嫌自己不是主角!气呼呼吃完一个便当,忽然觉得抱怨有理,站在台上的表演者最是敏锐,唐文华说中要害,不仅他坐上宝殿后只能旁观看戏,转世的灵魂们也像是各自演一段戏中戏即隐去。我想,这是90年代编的,那时老戏迷还不少,戏中戏一端出,便可触动多重感悟,而时移事变,必须重新衔接转折,内外交互观照,肌理才可细腻丰厚。

坐在研究室,我一层一层勾抉幽微,深入灵魂的灵魂深处,让他们自我诘问也交流互看,也让代理阎罗对他亲笔所判的人生发出感慨,甚至在关键时刻,还想伸手介入,改变历史。而那位老阎罗呢?当年饰演真阎君的这位演员也提出怨词:「剧名都叫阎罗梦了,我这个真阎罗怎么一开场就被代理?至少让我唱两段吧。」我又是边吃便当边生闷气,吃完,想通了,阎君有理,不仅立刻为他增写唱词,更让他和代理阎王穿梭阴阳相互激辩,人生究竟是命定还是人为?这戏的时间轴线耐人寻味,汉代书生,判的第一桩冤案是在他之前的古代名人,但他所判此人的转世,却是未来世界的人物。而第二世犹未周全,挫败的阎君仍信心满满,再度摊开生死簿,往后点选,一看,有个人无须征战,直接「生在帝王家」,心中大喜,正可补偿前两世的征战无功,大笔一挥,判断灵魂转世为此人,以为就此了却冤屈债。但,此人是谁?姓李名煜,生在金粉繁华之地、诗书礼义之乡。这,这合理吗?人人皆知李煜乃亡国之君,这书生代理也太失职了吧,竟以亡国君偿还他所疼惜敬重的名将?原来此中有深意,值得细品,阎君能看到未来千年历史走向,但那只是梗概骨架,血肉仍须各自生长。生死簿上只注记李煜生在帝王家,而此帝国的长短盛衰还要看李煜的才干个性。人生,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命由己造?李后主小周后出场时,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宫女,也是幽灵,舞动着五彩斑斓的水袖,演奏出既鬼魅又华艳的末世乐章。而她们的舞姿并非京剧身段,而是借用梨园科步,纤巧细致,刻画内心深处恍惚难言的涓滴心事。梨园科步模仿悬丝傀儡,摇曳顿挫,透出身不由己的悲哀。面具下的眼神窥伺身在命运洪流中的人类,李煜犹兀自吟唱着春花秋月,悬丝傀儡的双重隐喻正在于此,「才有所偏,命有所限」,「世无常理,皆因人情」,正是真假阎君的激辩。

这段日子我和小平灵魂交锋,各自掏心剖腹坦白自己的经历,以便深入体会戏情,回想起来,我们简直放开手来勇闯鬼域,探索「灵魂的灵魂深处」,但这一切都在亚先先生原创基础之上,所以我在新写的唱词里,随时向亚先先生致敬,甚至把曹操杨修故事和唱词都纳入其中,开幕序曲更直指原创:「悠悠一梦连千载,戏文话本传下来。今朝才子逞奇才,笔锋儿拔却连营寨」,所谓「今朝才子」当然就是亚先先生。

后来到北京演出,演到关键一段,楼上大学生座位区传来一阵阵掌声,我和小平都非常激动,因为这段没有唱、没有水袖舞蹈,在传统舞台上是不可能得彩的,然而,「灵魂的灵魂深处」营造出深邃幽渺的意境,能引起不同文化背景长成的年轻观众感动,多令人兴奋哪!而2002年中国台湾省首演当晚一位年轻学生写给我的电子邮件,我也一直珍藏,他说:「笑口还未及合拢,两行清泪已流到唇边!惊觉发笑的对象竟是人类自身,兀的背脊一阵寒凉。」

此戏演完,陈兆虎团长邀我到国光工作。我对着窗外,再一次向内凝视,自我诘问。我还是这么迷戏,贪恋创作,既然初衷未改,又有何惧?是该继续逐梦的时刻了。不过我只担任客席,仍在大学专职,学术不能中断,而且我要为京剧演员留一只眼睛看外面世界,不能仅限于同温层。既然想把京剧的新创作从剧坛挺进文坛,我要有更宽广的视野。而我接下的不仅是编剧,更是艺术总监,总监的职责在「出戏」之外更要「出人」,十几年来我像星探一样不拘一格访求人才,苦等到此刻终于看到希望,这次《阎罗梦》演出将在原来的经典阎王唐文华带领之下,由新一代接棒,非常紧张,期待观众检视。

两个月前突然接到陈亚先先生 ... ,向我要一个剧本资料,可惜我都到这般年龄了,还像小学生接到老师 ... 一样紧张羞怯,很想亲口说出感激,感激他的创作在我人生大梦里的启悟作用,却因紧张而没来得及说。谨以此文向《阎罗梦》原创陈亚先先生致敬,国光京剧新美学十八年前由此起步,从改编启动创作,也以此文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