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奴传--裴鉶(国学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Aug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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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唐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天之勳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1],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慕爱,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豔皆絶代,居前以金瓯[2]贮绯桃而擘(ㄅㄛˋ 播)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ㄕㄣˇ 审)[3]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閒暇,必须一相访,无閒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馀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ㄏㄨㄤˇ 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璫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豔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崑崙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耳。」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鬱结耶?」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外,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 ... 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ㄓㄨㄚ 抓) ... 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鍊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ㄐㄩㄥ jiōng)[4],金釭(ㄍㄤ 缸)[5]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伺。翠鬟初坠,红脸纔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璫。

碧云飘断音书絶,空倚玉萧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ㄑㄩˋ 去)然。生遂掀帘而入。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拥旄(ㄇㄠˊ 毛),逼为姬僕。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鬱结。纵玉筯举馔,金鑪泛浆,云屏而每近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ㄍㄨˋ 故)。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ㄅㄧˋ 壁)[6]牢。所愿既申,虽死不侮。请为僕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ㄑㄧㄠˇ 巧)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ㄊㄨㄛˊ 驼)[7]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馀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鐍(ㄐㄩㄝˊ 决)[8]甚严,势似飞蹻(ㄑ|ㄠ 敲),寂无形迹,此必侠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大异,召崔生而诘之。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踰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十馀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髮如旧耳。

【译文】

唐代宗大曆年间,有一位崔生,他父亲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官员,与当时的勳臣一品很要好,崔生当时任宫中警卫。一品患病。崔生的父亲命他去探视。崔生很年轻,容貌如玉,性情耿直,举止安详,语言清雅。一品命一姬女捲起门帘,召崔生入室,崔生拜过一品后,传达了他父亲的关怀之情。一品很喜欢崔生,让崔生坐在面前,二人閒谈。这时有三个豔丽无比的姬女站在前面,手捧著金饰的食器,食器中盛著用糖水浸过的鲜桃。一品让一位身穿红绡衣的姬女端了一碗给崔生吃,崔生年轻,在姬女面前显得很羞涩,没有吃。一品又让红绡姬用匙喂崔生。他不得已才吃了,姬女微笑著看他,崔生于是要告辞回去。一品说:「你要閒暇时,必须经常来看我,可不要疏远了老夫。」命红绡姬送崔生出院。这时,崔生一回头,看见那姬女伸出三个手指,又连续翻了三次掌,然后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镜子,说:「记住。」没有再说其它话语。

崔生回来,先向父亲转达了一品的意思。回到学堂后便神迷意乱,脸也瘦了,话也少了,只是痴呆呆地想心事,整天不吃饭,却吟了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璫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豔愁。

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时,他家有一个叫磨勒的崑崙奴,去看了看崔生,说:「你心中有什么事,竟这样抱恨不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崔生说:「这是我心裡的事,你们怎么能知道。」磨勒说:「你说吧,我一定能为你解除忧愁,不论什么难事,我都能办成。」崔生觉得这话不一般,便把他这段经历告诉了磨勒。磨勒说:「这是小事一件,何不早说,你自找苦吃。」崔生又把红绡姬的隐语说了。磨勒说:「这有什么难的,伸三个手指,是说一品家有十院歌姬,她是第三院的。翻掌三次,正是十五,是说十五日。胸前小镜子,是说十五的月亮圆如镜,叫你去相会。」崔生一听非常激动,高兴。他对磨勒说:「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我心中的鬱结,达到我的愿望呢?」磨勒笑了,说:「后天晚上,就是十五夜,请你用两匹青绢,做一套紧身衣服。一品家有猛犬,看守歌姬院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进去也将被咬死。那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之犬,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别人不能 ... 死它。为了你,我就要 ... 死它。」崔生便弄来了酒肉,犒赏磨勒。到了那晚的三更,磨勒拿了鍊椎走了,只过了吃顿饭的时间他回来了,说:「犬,已经叫我打死,这回没有障碍了。」这晚三更后,崔生换上了紧身青衣,磨勒背著他飞过了十多重院牆,到了歌姬院,在第三院停下了,门也没锁,灯还亮著,只看著红绡姬长叹而坐,好像在等待。她不戴头饰,不施脂粉,满腹怨恨,满面悲戚。她吟著诗说: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璫。

碧云飘断音书絶,空倚玉萧愁凤凰。

一品家的侍卫都睡了,周围很寂静。崔生便慢慢地掀起门帘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红绡姬认出来人是崔生,便急忙跳下床,拉著崔生的手,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会悟出我隐语的意思,所以那天才用手语。可我不知道郎君你有什么神术,才能到这深宅大院?」崔生便把磨勒为他出的主意,并背他飞到这裡的经过告诉了红绡女。姬女说:「磨勒在哪?」崔生说:「就在帘外。」便把磨勒叫进屋,用金饰杯盛酒叫磨勒喝。红绡姬告诉崔生说:「我家原来很富有,住在北方,是一品用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没能 ... ,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涂脂抹粉,心裡却很苦闷。就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铺金盖玉,这都不是我希望的,我好像在监狱裡似的,贤僕磨勒既有这么高明的神术,何不帮我逃出监牢,只要我的愿望实现了,虽死不悔。我情愿为奴僕,侍候在你身旁,不知道郎君有何高见?」崔生只是闷闷不语。磨勒说:「娘子既然这么坚决,逃出虎口,只是小事一件。」姬女非常高兴,磨勒先为红绡姑娘把随身用的衣服,妆奁背出去三次,然后说,恐怕晚了就要天亮了。磨勒便背崔生和姬女,飞出高牆大院十几处,一品家的守卫,都没发现。回来后到学堂隐藏起来。

天亮了,一品家才发觉,又看到了犬已死,一品大吃一惊,说:「我家牆高院大,警卫森严,门户紧锁,来人是飞腾而来,没留一点痕迹,必定是侠士所为,这事不要声张,以免惹祸招灾。」红绡姬在崔生家隐居二年,到了春暖花开季节,她坐著小车去游曲江,被一品家人暗中认出来了,告诉了一品。一品有点疑惑,便召来崔生追问此事,崔生胆怯不敢隐瞒,便详细地把前后经过都说了,最后说都是因为磨勒背著才出得去的。一品说:「是姬女的罪过,但她已服侍你几年了,也不能向她问罪了。但我要为天下人除害。」命令五十名士兵,持兵器包围崔生的院子,叫他们抓捕磨勒。磨勒呢,手持匕首,飞出高牆,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崔家却是一片惊慌,一品也有些后悔和害怕,每到晚上,配备了很多持剑执戟的家童自卫巡逻,这样做了一年多才停止。十多年后,崔家有人看见磨勒在洛阳市卖药,面貌还和从前一样。

【注释】

[1]千牛:职官名。后魏时称为「千牛备身」,唐时称为「左右千牛卫」。掌执千牛刀,为宫殿君王的护卫,多由贵族子弟担任。

[2]金瓯:金制的小盆。

[3]哂:微笑。

[4]扃:关闭。

[5]釭:灯。

[6]狴:即狴犴(ㄢˋ按)。形状像虎的野兽,古时多将其形象画在狱门上。

[7]囊橐:原指盛物的袋子。(大称囊,小称橐。或称有底面的叫囊,无底面的叫橐。)此处指行李财物。

[8]扃鐍:箱箧、门窗前的上锁处。

【注】唐代黑人飞簷走壁,艺高人胆大在唐代传奇小说中,《昆仑奴》是很有名的一篇,京剧《盗红绡》说的就是这段故事。《太平广记》收录此篇。明代梁辰鱼据以撰写《红绡》杂剧﹐梅鼎祚则写有《昆仑奴》杂剧。应为裴鉶所作,或传为冯延巳作,可能是误传。

【作者】

裴鉶(约公元八六O年前后在世)字、生卒年均不详,唐文学家,约唐懿宗咸通初前后在世。裴鉶著〈聂隐娘〉、〈崑崙奴〉等小说,收入《传奇》(又称《裴鉶传奇》)一书,宋人称唐人小说为「传奇」,始于此书。著《安定集》、《咏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