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尤三姐的贞操《红楼梦》程乙本与庚辰本之比较

Aug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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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批评贾府几个主子荒淫无度,从不直接指摘,总是借着旁人的口来褒贬评论,有名的例子是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柳湘莲:「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贾府资深保母赖嬷嬷批评贾珍:「他自己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姪儿怎么怨得不怕他?」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斥责,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尤氏两姐妹尤二姐、尤三姐的故事,横空而出,替《红楼梦》掀起另一波 ... 。小说情节至此已进行到一半,主要人物都已出场,尤其是一些女性角色,金陵十二钗、贾府大小丫鬟,甚至梨香院的小伶人,个个都刻画得有棱有角,多姿多彩。而且面貌鲜明,各具个性。没料到此时突然间,红楼二尤登场,短短几回,两人的悲剧下场,写得动人心弦,让读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而尤二姐、尤三姐立于众多次要人物群里,出类拔萃,在《红楼梦》中稳稳占有一席之地。

曹雪芹塑造人物最常用的是对比手法,黛玉与宝钗、晴雯与袭人、宝玉与贾政,以此类推,凤姐与李纨、探春与迎春等等,人物个性,强烈反差,形成种种对衬,角色互补,相生相克,使得《红楼梦》的人物关系复杂而有趣。曹雪芹塑造尤二姐、尤三姐本意,亦是如此。尤二姐柔顺软弱,尤三姐刚强贞烈,这两姐妹的性格迥然不同,形成一对强烈对比的人物。可是就在尤三姐的形象个性上,《红楼梦》的两个最流行的版本程乙本与庚辰本却有着严重的分歧,以致影响到情节发展的逻辑。

尤氏姐妹的母亲尤老娘是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的继母,出身寒微,嫁进尤家时,是带着两个女儿二姐、三姐过来的,二姐、三姐也就是俗称的「拖油瓶」,家庭社会地位不高。尤老娘一门三口平时还得依靠宁国府贾珍的接济过日子,算是贾家的穷亲戚。可是尤氏姐妹却是一对天生丽质的绝色佳人,宝玉口中的「尤物」。这就使风流成性的贾珍对这两个小姨子起了邪念,二姐水性,很早便跟姐夫有染,可是三姐个性却不好相与,贾珍虽然对三姐垂涎,但不敢轻举妄动,怕自讨没趣,所以三姐始终保持清白,未让姐夫玷污──这是程乙本对尤三姐的描述;可是庚辰本却完全相反,把尤三姐也写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虽然个性比她姐姐刚烈,却照样被姐夫贾珍弄到手,而且有一节形容她当着丫鬟们任由贾珍狎昵调戏,肆无忌惮。庚辰本既然把尤三姐定性为「 ... 」,这样往下六十五、六十六回有关尤三姐的情节便产生了极大的内在矛盾,逻辑上出了问题,严重影响小说情节发展的一贯性。

第六十三回贾敬服金丹身亡,尤氏把尤老娘及二姐、三姐接到宁国府帮忙料理丧事。贾蓉听说两个姨娘来了,便忙赶过去欲跟她们厮混,原来贾蓉跟尤二姐也有情,贾珍父子有「聚麀」之诮。这是尤二姐、尤三姐头一次出场,可是程乙本与庚辰本对尤三姐一开始便有了不同的写法。

贾蓉一到便跟二姐调笑:

「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

二姐红了脸, ... 了几句: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再告诉她!」

庚辰本却是这样接的: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她。」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

贾蓉又和他二姨娘抢砂仁吃:

那二姐儿嚼了一嘴渣子,吐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舌詹着吃了。

接着贾蓉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把贾琏和凤姐的阴私都揭露出来,尤三姐这下实在看不过去了:

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

庚辰本没有这一段。

按程乙本这一节写贾蓉下流,二姐轻浮,而三姐看不惯二姐、贾蓉,姨娘外甥两人嬉闹无度,对贾蓉不假辞色,沉下脸来,而庚辰本却把三姐也拖进去这场姨娘外甥的「 ... 」游戏,跟贾蓉打打闹闹起来。

浪荡子贾琏勾动了尤二姐,把她娶为二房,金屋藏娇,新房就设在宁国府后面的花枝巷里。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是《红楼梦》写红楼二尤最精采的一回。

一日贾珍趁着贾琏不在新屋,来探望二姐、三姐。其实贾珍对上过手的二姐已经厌倦,这时目标转向三姐。二姐命人备下酒馔,尤老娘、三姐作陪,款待贾珍,庚辰本下面这一段,对三姐的描述,至为关键: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庚辰本这一段把二姐、三姐都写坏了。二姐虽然举止有点轻浮,但基本上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尤其关心她妹妹的前途归宿,不会在这里设局把母亲调开,制造机会让贾珍狎玩她的妹子。三姐在这里更加写成了「浮花浪蕊」,跟贾珍「挨肩擦脸」,任由贾珍「百般轻薄」,连小丫头们都看不过,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庚辰本把尤三姐形容得如此不堪,将曹雪芹原本把三姐塑造成「烈女」的形象,完全毁损。

程乙本这段描写不是这样: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自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程乙本这一段写得合情合理,尤二姐自己离席是有理由的,因为她之前与贾珍有染,怕贾琏闯来看见她陪贾珍饮酒,情况尴尬,有碍贾琏面子,可见二姐还有羞耻心,为她丈夫著想。而此处三姐与贾珍并无勾当,因为三姐的脾气「不随和」,贾珍不敢轻举妄动,怕讨没趣,何况尤老娘还在场。

庚辰本特意将尤三姐塑造成一个浪 ... 子,这就跟下面的情节发展起了严重的矛盾冲突。

贾琏回来,发觉贾珍偷偷来访,二姐向贾琏告白,讲了一番肺腑之言,并忧心三姐的未来。贾琏自告奋勇,干脆走过西院去公开撮合贾珍与三姐,「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

程乙本下面这几段,是《红楼梦》中写得最精采、最戏剧化的情节之一:

贾琏便推门进去,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

贾珍听是贾琏的声音,唬了一跳,见贾琏进来,不觉羞惭满面,尤老娘也觉不好意思,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 ... 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说着便要跪下,慌得贾珍连忙搀起来,只说:「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贾琏和贾珍两人唱双簧、演相声,尤三姐看在眼里,心中早已火冒三丈,经贾琏这样一挑逗,便发作了: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教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得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得不能搭言。

这一大段作者曹雪芹让他笔下的人物尤三姐尽情表演。三姐痛斥贾珍贾琏兄弟,音容并茂,铿锵有声,可能是《红楼梦》中最富戏剧张力的一段,三姐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拉下脸来,逼住贾珍、贾琏两个风流老手,不敢轻举妄动。三姐把贾珍、贾琏狠狠数落了一番:斥 ... 他们仗势欺人,花了几个臭钱,把她们姐妹权当粉头来取乐。曹雪芹批评贾府几个主子荒淫无度,从不直接指摘,总是借着旁人的口来褒贬评论,有名的例子是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养小叔的养小叔」。柳湘莲:「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贾府资深保母赖嬷嬷批评贾珍:「他自己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姪儿怎么怨得不怕他?」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斥责,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都是对贾府道德败坏的批判,贾府后来被抄家败落,与贾珍等人不伦的行为也有关连。但尤三姐痛斥贾珍、贾琏这段情节的成立,有一个前提:尤三姐必须是清白的,与姐夫未曾有过苟且之事。如果像庚辰本先入为主,把三姐描述成一个随便可让贾珍「百般轻薄」的「 ... 」,三姐便没有立场在此处理直气壮的把贾珍、贾琏 ... 得狗血喷头。如果三姐真的曾被贾珍玩弄过,以贾珍的大爷脾气,绝不容许这样一个失过足的「 ... 」任意辱 ... 。这一节跟庚辰本的假设前提,有很大矛盾,不合逻辑。

曹雪芹的心思如此缜密,绝不会犯下人物与情节产生严重矛盾的错误。很可能是庚辰本抄书的人动了手脚,擅自把尤三姐从烈女改成了 ... ,但这关键的一节又没有改写,所以留下了前后兜不拢的矛盾。

下面一节形容三姐酒后放浪,镇住贾珍、贾琏,程乙本亦写得十分精采:

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绾个髻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耳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珍琏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著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她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

庚辰本在描写这一段,有相当大的差别: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糖涩 ... ,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有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