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竟白头《红楼梦》第六十–八十回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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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生命在不同的角落默默孳生。溪水解冻，草木发芽，季节潮湿温暖，庭园的岩石土隙，有苔藓默默蔓延。大观园早上起床的少女，感觉到脸颊两腮微微发痒，史湘云说：犯了杏斑癣（桃花癣），跟薛宝钗要蔷薇硝止痒，宝钗刚好用完了，就差人去跟黛玉要。

蔷薇硝是手工调制的皮肤保养品，研碎了蔷薇花瓣，蒸透晒干，掺在银硝里，敷在脸上，止痒，也带着蔷薇花淡淡的粉和花香。

华人的名牌女性化妆品、保养品，可以从「蔷薇硝」开始动脑筋，有机、环保，名字也好听。不是短视廉价商业，这是真正从文化基础出发的「文创」。

黛玉房里戏班子出身的藕官，趁机包了一包蔷薇硝，送给怡红院的好友芳官。品味不高的青少年贾环看到了，想分一杯羹，拿去谄媚女朋友彩云。

贾环开口要，芳官不得不给。芳官厌弃贾环，又珍惜那是同戏班好朋友藕官给的，舍不得分给贾环，就拿了茉莉粉去充数。

茉莉粉是用茉莉花研碎兑出来搽脸的化妆品，贾环分不出来，给了彩云，被彩云嘲笑说：她们哄你这乡佬儿呢。

在没有Chanel、Hermes之前，蔷薇硝、茉莉粉是那一时代女性保养化妆品名牌。有一天蔷薇硝、茉莉粉取代了香奈儿、爱玛仕，华人文明就有机会出头天了吧。

今天大部分男性，不会比贾环好多少，也一样搞不清楚蔷薇硝、茉莉粉的差别吧，弄错了两种名牌，被一个叫彩云的丫头嘲笑是「乡巴佬」。

我喜欢《红楼梦》在六十回以后因为蔷薇硝、茉莉粉闹出的许多人事 ... ，也喜欢玫瑰露、茯苓霜两种滋养物品牵扯出的许多节外生枝的故事。四样物件，牵连出大观园里人事脉络复杂的爱恨纠缠与斗争。

玫瑰露是玫瑰花蒸出来浓缩澄净的汁子，艳红如胭脂，盛装在玻璃小瓶里，上面贴着皇宫内造上用的鹅黄色签子。这是贾宝玉喝的补品，清火润肺退燥热。不识货的人常误以为是宝玉日常喝的法兰西红葡萄酒。

茯苓霜也是滋养补品，是松树上生长的真菌，研成细细的白色粉末，用人乳调和服用，安神补气，疗治惊悸心痛。

南方的官员送几篓茯苓霜来给荣国府，大概也是贿赂，东西还没到主人手中，管门禁的警卫已经分了赃，拿到几包。管门禁的兄弟，私下分给了大观园主厨柳家的两包，带进园子，被管家查抄到了，就惹了大祸。

《红楼梦》穿针引线，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像是在介绍四样珍贵物品，却牵连瓜葛透露出一个富贵繁盛家族人事上派系的斗争，以及管理上逐渐的松弛懈怠。

大观园里的岁月像流水悠悠淌淌，土润苔青的初春过后，到了芍药盛放的春末夏初，不知道何年何月，只是立春过后要近芒种了吧。

岁月如此如流水，恍恍惚惚，常常有人在过生日，却不知道是过几岁的生日。只有一次，贾母说要给薛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所以，62回63回，贾宝玉是过几岁的生日？14岁？15岁？我们始终没有弄清楚这个青少年的年龄，他究竟几岁了？花开花落，春夏秋冬，他在岁月里来来去去，像希腊神话里的青春少年神祇，不会长大，永远只是少年，喜悦，忧愁，也只是少年的心事。

宝玉这少爷过生日，连附近的道观、庙宇都忙起来了。张道士送了四样礼物，换了寄名符，和尚、尼姑都选了佛前供养的物件，寿星、纸马，值年太岁的锁。他是有福气的，这福气却惊动神佛，使人不安。

官场的亲戚当然也要贺寿送礼，舅舅王子腾是九省统制，送来一百个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寿面。皇商遗孀薛姨妈送了衣服鞋袜。我最感兴趣的是王熙凤送的一件波斯国的玩器，没明说是什么，使人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的飞毯，阿拉丁神灯。

生日礼物是一件外洋进口的玩器，所以，贾宝玉似乎还是少年，半大不小。他始终还没有长大，有少年的肆无忌惮，有少年的多情缱绻，有少年的忧愁苦恼烦闷。

这一天不只是宝玉的生日，拜寿拜来拜去，拜出了同一天生日的好几个寿星──薛宝琴、邢岫烟，平儿。

四个人同一天生日，好像太巧合了一点，但大观园春末夏初，花开烂漫，岁月如此，青春如此，是韶华胜极，美到仿佛使人惋叹无奈。

那一天像是青春的共同颂歌，颂歌里光影迷离，有纷飞的芍药花瓣，红香圃的石凳上，史湘云用绢帕包了散落的花瓣作枕头，沉沉睡去。

《红楼梦》是青春里一则不愿意醒来的梦，梦里蜂蝶环绕，梦里莺燕呢喃，梦里都是沉酣如醉的花香，梦里落花片片飞扬，色彩、声音、嗅觉、温度，青春是身体上忘不掉的许多记忆，是身体里的酒慢慢在血液的温度中发酵，少女湘云如此睡去，身上落满了花瓣，春末夏初，是青春盛极要告别的时刻了。

《红楼梦》最美的青春颂歌在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场戏真美，全是十五岁上下的青少年，只多一个二十岁左右守寡的李纨，她是花园的舍监，有她的保护，青少年才可以肆无忌惮「夜宴」。

「夜宴」最初是怡红院八个丫头要私下给宝玉过生日。袭人、晴雯、秋纹、麝月，每个人五钱银子，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凑足了请主厨柳嫂子准备四十碟小菜，私藏了一坛好绍兴酒，准备「夜宴」。

小主人宝玉不安，他知道这些穷苦出身的丫头都没有钱，说了一句「她们哪里有钱？」晴雯泼辣，顶了一句「哪怕是偷来的呢──」《红楼梦》里这些青春少年是可以亲密到两肋插刀的，「侠义」小说的两肋插刀多虚张声势，《红楼梦》的青少年不拘形式，却真是如亲人。这些贫贱丫头，跟这少爷一起长大，没有主仆之别，没有男女之分，是比亲人还亲。

黄昏时分，管家林之孝家的和几个女人跑来唠叨叮咛，「要早睡啊──」「要知书达礼啊──」大人们大概也早已察觉这些小鬼晚上有秘密「轰（home）趴」，故意跑来磨三蹭四，略示警告。

管家们前脚走了，几个女孩子就抬了花梨圆炕桌，把四十盘果点用大茶盘分几次偷运进来，四十个碟子都是一色粉白的定窑瓷器，青春如此洁净无垢。

两个老婆子在外间火上筛酒，屋子里一阵一阵暖暖的浓郁酒香吧，真想知道那一夜四十碟小菜的内容，是否都和我们青春生日夜宴的酒菜相似。有同样狂欢，有同样感伤。

宝玉要大家卸妆，脱卸去头上累赘的金珠、簪环、钗饰，每个人头发都只挽个「䰖儿」。宝玉又嚷热，要大家把外面拘束的大衣服都脱了，只穿里面的短袄裙子休闲服。

青少年们要脱卸去一切世俗繁文缛节的累赘、拘束、羁绊，这一晚，青春回到人性纯粹之美，素面相见。

那一天芳官特别美，这一回看得熟了，闭着眼睛就有芳官的模样：玉色、红青、酡三色缎子斗拼接的水田小夹袄，一条柳绿汗巾，水红撒花夹裤。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

我竟记得她右耳眼孔一个米粒大小的玉塞子，左耳垂一个白果大小硬红镶金坠子。芳官的发式耳饰都还是最前卫现代的装扮，青春是不会过时的。

青春的记忆全是如此琐碎小事，《红楼梦》的青春记事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夸张家国兴亡的喧哗。

那是特别沉静的夜晚，宝玉身上也是「红」和「绿」──大红棉纱小袄，绿绫弹墨夹裤，他倚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靠枕里透着花瓣的香。

宝玉和芳官在炕上喝酒划拳，酒香、花香，大家看着这两个少年，面如满月，眼如秋水，都觉得美，说了一句：「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他们如此亲，没有主仆之分，也没有性别差异，他们是孪生的弟兄。《红楼梦》的人物没有人世界限，只有天上的族谱。世俗中人无法理解贵族的少爷和贫贱的丫头为何可以是「兄弟」。

四十个一色粉白的定窑碟子，山 ... 北的菜肴，九个少年行起酒令，要占花名。袭人觉得人少不好玩，小燕就提议约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宝琴、香菱一起热闹，所以那一晚的生日私密的「home趴」，连李纨，一共是十五个人。

他们玩占花名的酒令，宝钗是牡丹，李纨是寒梅，探春是杏花，湘云是海棠，袭人是桃花，香菱是并蒂花，黛玉是芙蓉，到了麝月，是一支荼蘼，签上的句子是「韶华胜极」，又有一句旧诗「开到荼蘼春事了」，宝玉皱了眉头，把签遮掩了，支吾过去。他知道青春到了极盛，繁华就要结束，他知道，但他不想面对。

行令的时候要有人唱歌，芳官学戏出身，大家怂恿她唱，她一开口就唱了「寿筵开处风光好──」，像唱生日快乐歌，我真喜欢大伙的反应，他们齐声说「快打回去」「很不用你来上寿」。如果梅兰芳在，要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真是糟蹋，也 ... 风景。芳官因此好好唱了一段美丽的〈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好美的一个青春的夜晚，近代影视总没有人能拍好这一段戏，侯孝贤的《海上花》开头吃饭一段约略有一点像，华丽朦胧，迷离摇曳，若有事，若无事，每个人都像在睡梦与清醒之间，非梦非幻，似假还真，所以他们一占花名就都占到了自己的本命。

那一天的生日宴会，宝钗、黛玉、探春、李纨、宝琴、湘云在二更天走了，怡红院的几个人一直喝到四更。芳官喝醉了，袭人就扶她睡在宝玉身边。

【红楼二尤】

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后，接着就是《红楼梦》大家熟悉的红楼二尤出场。宁国府的贾珍，这个男人小说一开始就有嫌疑 ... 儿媳妇秦可卿致死。他鄙俗、淫欲、卑劣而又心术不正。

第64回贾珍的父亲贾敬，长年在道观炼丹，暴卒而死。宁国府办丧事，家里忙不过来，贾珍妻子尤氏就请了继母尤老娘来帮忙。尤老娘带了两个拖油瓶的女儿住进了贾府。

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出身寒微的小家碧玉，长得都漂亮。平民人家的女孩子，单纯天真，完全不懂富贵官宦世家男人的心机手段。贾珍觊觎妻子这两个异母妹妹，儿子贾蓉（秦可卿的丈夫）也想插一手，玩玩阿姨。父子两个都够坏，就唆使笨蛋贾琏瞒着王熙凤在小花枝巷金屋藏娇，娶了尤二姐。

贾珍、贾蓉算准，贾琏怕老婆，常被王熙凤约束，这一对父子就可以趁隙去吃窝边草。

贾珍玩妻子的妹妹，贾蓉玩阿姨，贾琏是贾珍堂兄弟，贾蓉的堂叔，青春的盛宴之后，《红楼梦》就带读者看一个贵族世宦家庭男子如何 ... 胡搞，玩不堪的游戏。如何摆弄、糟蹋没有权势、没有保护的民间女子，尤二姐、尤三姐从64回到69回，一一走向不可自拔的悲剧深渊。

作者塑造两个悲剧命运的民间女子，尤二姐柔顺忍耐，尤三姊刚烈泼辣，个性鲜明对比，两人的际遇最后却都是死亡。

尤三姐在被玩弄之后选择唯一跳出火坑的路是嫁给心仪已久的酷哥柳湘莲，托贾琏作媒，取得柳湘莲下聘鸳鸯剑。没想到柳湘莲这样洒脱放荡不羁的浪子，原来睥睨一切人世俗套规矩，却也无奈陷入是是非非的谣言八卦。柳湘莲要求退亲，来讨还鸳鸯剑，尤三姐知道唯一生路也已断绝，她刎颈 ... ，血溅爱人面前。这一段是《红楼梦》动人的一场戏，使人惋惜哀叹。柳湘莲怨悔懊恼不已，错失姻缘，然而尤三姐魂魄前来，告诉这失魂落魄的少年「──与君两无干涉」。《红楼梦》写青春决绝的死亡，只是自己的醒悟，「耻情而绝」，不再有人世任何牵连瓜葛。

尤三姐死亡之后接着是尤二姐的悲剧，这个个性柔弱善良的女子，先被贾珍、贾蓉父子玩弄，接着被贾琏包养，刚有身孕，就被王熙凤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小三。

王熙凤折磨虐待尤二姐一段也是《红楼梦》最令人不忍的场景，被接进贾府的尤二姐事实上已是被软禁的囚犯，所有身边的人都是王熙凤安排的凶手，然而王熙凤假作慈悲，笑里藏刀。

红楼二尤的故事是《红楼梦》一部大小说的转折，一个公爵府，如此侮辱作践两个民间弱女子，如此玩弄青春，如此虐 ... 人命。已成形的男胎流产，尤二姐醒悟，终于知道人可以如此残酷，她无路可走，吞金 ... ，金子坠断肠胃，煎熬而死。

尤二姐、尤三姐的死亡，是作者对家族作恶多端、伤天害理的心痛回忆吗？《红楼梦》的作者明显相信因果，因此尤二姐死前说她无怨恨，也不想报复，她要的只是了悟自己的冤业，因此这个家族的造业也就直接引发接下来一连串家族的抄家败亡。

因果都在，信与不信，都可以静看业缘流转，那些恨与恶，对生命的轻贱与糟蹋、残害，有一天，都会一一回到自己与后代的身上吧。（上）【2015-08-23 07:56:39 联合报】

【韶华竟白头】

红楼二尤的悲剧到第69回尤二姐 ... 结束，《红楼梦》的繁华也就急转直下。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柳五儿重病，一连串的灾厄，大观园的少年都不曾出现。

一直到第70回，贾琏在梨香苑为尤二姐做完丧事，作者似乎有意让欲振乏力的家族再次燃起一点希望。三月一日初春，林黛玉写了桃花诗，聚集大观园诸人重建桃花社。是希望借青春韶华的诗句，挽回一点家族的颓败吗？《红楼梦》两次由大观园的青春少女发起诗社，一次是探春发起海棠诗社，另一次就是林黛玉发起桃花诗社。

三月二日桃花社成立，三月三日是探春生日。

桃花诗社一开始，因为史湘云填了柳絮词，第一社就以小令为限，每个人填词咏柳絮。林黛玉的〈唐多令〉出现了，像韶华胜极之后的预告：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韶华竟白头」是《红楼梦》走到第70回预告家族繁华将尽的谶语，青春要结束了，黛玉是在花园中布置「花冢」的人，她的葬花也正是预告自己与青春结束的挽歌。

应该注意，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的同时，小说若有意若无意提到八个满25岁的小厮到了适婚年龄，有管家呈上名单，要挑适婚年龄的丫头发配。

小小一段，我们惊觉青春要结束了，这些九岁上下卖到贾府的女孩儿，过了六、七年，如今有些十六岁了，要由主人发配给小厮结婚。鸳鸯不肯去，她曾经拒绝大老爷贾赦纳妾，如今又拒绝配给小厮，她的未来正是「叹今生，谁舍谁收？」

这一回提到琥珀，提到彩云，都是到适婚年龄的丫头。接着就要写迎春房里的司棋，这一位早熟而叛逆的少女，私自引表哥潘又安在花园幽会，她们要大胆闯出自己独立自主的命运，然而大观园这一青春王国终将结束了，所有青春的生命被扼 ... ，被驱逐，被侮辱、践踏。

第60回到80回中，《红楼梦》有一个值得推敲的对比，写了两个人的生日，一个是第63回贾宝玉少年的青春生日夜宴，另一个是第71回贾母的八十大寿。一个是少年青春韶华，一个是贵妇人白头的寿宴。

第71回写贾母的八十寿诞，正生日是八月初三，荣、宁二府从七月二十八日忙起，一直到八月初五，整个寿宴足足过了七、八天。（图五）

公爵老夫人八十大寿，非同小可，皇宫里都有贺礼送来。第一天的酒席请所有「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这一场寿宴写得精采，完全是官家排场，比较起宝玉怡红院丫头们发起的私密生日派对，贾母八十寿宴就只是权贵间的表演了。南安太妃做首席，北静王妃其次，上菜、点戏，都是阶级。菜四献，汤一道，就要休息换装。南安太妃问起几个晚辈，要一一送礼，然后南安太妃就要告辞。她位分太高，留在席中，大家都不能轻松。南安太妃走没多久，北静王妃也借故告辞了。

贾母八十岁了，这个荣华富贵一生的老太太让人不忍，她是家族繁华的支柱，然而八十岁了，她如此疲倦。也许她也回忆着自己十几岁少女时有过一次私密的生日夜宴吧，卸去头上金簪银钗，穿着休闲服，大家围坐一张桌子，喝酒玩乐，无所顾忌。然而，现在她是公爵夫人，八十岁了，依然要「按品大妆」，不能有一点马虎。连南安太妃要见见晚辈，贾母心里都要斟酌，谁适合见？谁不适合见？因此没有叫畏缩木讷的迎春出来，家族官场几代权贵，贾母是这样精打细算的，她的每一个举动都考虑到不能失了家族门面。

看贾母过八十大寿，觉得这个老太太太累了。精打细算，仍然逃不过家族颓亡。

贾母八十大寿一过，同一回，司棋就在花园幽会爱人，紧接着，花园假山石下发现春宫绣香囊，引发家族派系斗争，抄检大观园，王夫人驱逐怡红院的晴雯、蕙香、芳官，潇湘馆的藕官，迎春房里的司棋，惜春房里的丫头入画也一并遭殃，最后一个家族团圆的中秋夜晚，贾珍设宴狂欢，酒酣耳热，他听到了祖宗祠堂一声一声传来的叹息，青春伤亡，韶华竟白头，不可知的冥冥因果，繁华里有了鬼夜哭。

【司棋彩霞】

《红楼梦》第70回写到八个小厮到了适婚年龄，管家要在大观园里挑几个大丫头来配婚。小小一段，很少人注意，但可能是《红楼梦》重要的转折。天真烂漫无邪的青春韶华过完了，接下来必然是对青春的侮辱糟蹋。

稍有个性的少女当然都不接受这样「配对」的安排，第一个就是鸳鸯。鸳鸯是贾母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但她也摆脱不了被当物品摆弄的命运。鸳鸯被大老爷贾赦看上了，要纳为妾，遭到鸳鸯严词拒绝。连她哥哥嫂嫂都不解，给老爷做妾不是所有丫头最好的下场吗？平儿如此，袭人日思夜想的也是如此。然而鸳鸯拒绝了，她大胆背叛了被安排的命运，当然也触怒了老爷，贾赦放话说：「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鸳鸯从此不言不笑，任劳任怨服侍贾母归西，贾母一死，鸳鸯知道失去保护，不愿再受老爷 ... ，就上吊 ... 了（第110回）。鸳鸯的死亡被贾府夸张为忠义的「殉主」，给她隆重的丧礼，然而鸳鸯只是无路可走了吧。

《红楼梦》写这些贫贱少女的命运比写黛玉、宝钗这些小姐似乎更多悲悯。

丫头的背叛命运，司棋表现得最为强烈。她是迎春房里的大丫头，迎春懦弱，司棋一直显得是不快乐的少女，她不爱搭理人，脸上酷酷的，有时候传话要厨房蒸一碗鸡蛋吃，稍不如意，就带人砸厨房，整碗蛋泼洒地上。司棋是囚禁在大观园的郁闷青春，她看不到生命的未来，不快乐，因此总是发怒。（图六）

司棋回家，见到了表哥潘又安，少年、少女，很快有了情谊。司棋好像在郁闷 ... 里找到一丝希望，她跟表哥书信往返，馈赠礼物，买通门禁，私下约表哥花园相会，正好被鸳鸯撞见。

在那个礼教森严的贾府，司棋、潘又安的行为是可以活活被打死的。鸳鸯厚道，守口如瓶，放走潘又安。这表哥却是无志气的男子，惧怕事发受累，一走了之，逃之夭夭。司棋梦想破灭，一病不起，她恨恨地说：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大观园少女的青春这样被糟蹋，司棋刚烈如火的背叛，也被不能负责的男子浇熄。

司棋男朋友跑了，重病在床，鸳鸯担心，有情有义悄悄跟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现死现报。这些被摆弄糟蹋的丫头们，最后只有彼此相濡以沫。

第72回前面讲司棋，后面就讲王熙凤的手下红人旺儿老婆，如何「倚势霸成亲」，又牵连出彩霞这个丫头强迫成婚的悲剧。

旺儿的儿子极不成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看上了彩霞，彩霞当然不愿意，知道嫁过去就是一辈子的灾难。然而旺儿家人倚靠着王熙凤的强势，硬要彩霞下嫁。彩霞原跟贾环要好，也盼着做个少爷的妾改变命运吧，她求贾环，贾环却也无所谓，觉得多的是丫头，不差彩霞一个。

贾府的败落，在70回以后一步一步浮现，司棋、彩霞，接下来就是傻大姐在花园里拾到了绣春囊，引起抄检大观园，洁净无垢的大观园终于要被污染了。

【抄检大观园】

抄检大观园在第74回，紧接在司棋的花园幽会和彩霞的被逼迫嫁给来旺的儿子之后。

司棋、彩霞的故事会不会也是今天某些少女们的故事？

少女们长大了，她们的身体有了欲望。大观园的春天花开烂漫，同样的，少年少女十五岁的身体也在渴望绽放。

司棋在渴望什么？彩霞在渴望什么？今天十五岁国三或高一的少年少女都在渴望什么？

看到《红楼梦》第73回，一个有点智障的傻丫头在花园里捡到了春宫绣香囊。她看到香囊上绣着两个 ... 裸的人抱着，她看不懂，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红楼梦》的作者用一个智障的少女带读者进入少年们被禁忌的性的世界。

是的，大观园有了「性」的渴望。这不正常吗？国三、高一的少年没有性的好奇吗？

因为傻丫头看不懂，春宫的物件就被邢夫人拿到，邢夫人恨妯娌王夫人，也恨王熙凤，就抖出春宫，作为攻击。

王夫人是封闭无知的母亲，自己对「性」一无所知，却又时时刻刻在防范偷窥孩子的「性」，这件春宫一到她手中，就如晴天霹雳，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王夫人下令夜里突袭抄检大观园。每次看到第74回，看到像王善保家的这样无知卑劣的女人，奉王夫人命令，负责一家一家查抄大观园的少年少女们的私人物件，便想到中学时训导人员、教官、老师查抄学生的书包。

学生的私人信件被当场传阅，一张Play Boy上撕下来的图片被当成十恶不赦的罪证。国三、高一，十五岁上下的学生吓得不敢作声，「性」原来是这么肮脏邪恶的事吗？

《红楼梦》说少年的「情」与「性」，一清如水，无垢无净，只是天真，然而，抄检大观园彻底毁了青春的净土。

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她奉王夫人命令来做「教官」，来「训导」青春少年。但是少女中也有大胆的反叛，晴雯是第一个，她从病中暴怒起来，看不惯小人们猖狂，把自己的箱子从底部掀翻，倒出所有的私人物件。

晴雯是反叛的，宁为玉碎，不惜得罪这些仗势欺人的威权走狗。她已经豁出来，不准备如此苟活下去，她的青春是向虚假礼教威权的血谏控诉，活在今天，晴雯也一样烧炭自尽吧。

第二个强烈反叛的是探春，她本来就是有独立思考的少女，不甘于埋没在封建的压抑下。十四岁左右，已经掌理家务，公私分明，她看到一班人马到了房中，狠狠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她心痛如绞，知道这样的家族，敌人不在外面，她预言一句「──必然 ... 自灭，一败涂地」。亡家亡国，果然不是外面有敌人，而是内部斗争相互厮 ... 不断。探春哭了，她预告了这个家族终将被抄家覆亡的命运。

探春的话会有人懂吗？会有人省悟吗？

探春极孤独的青春告白，也许直到今天仍让人惋叹。她十四岁左右，却比年长她一倍以上的王夫人、王善保家的更有见识，探春聪慧能干，然而她的青春仍然走不出「大人们」智障的威权钳制。

抄家的队伍一房一房查缉，真像我中学时「训导」的队伍，把肮脏与罪恶带到每一个少年的班级中去。

队伍到了迎春房里，迎春懦弱，不像探春可以保护自己的丫头们。负责抄检的王善保家的，查到自己的外孙女司棋，照例徇私，箱子一盖，就说「没什么」。旁边的人看不过去，当场拉出一双男人鞋子，又查出一封潘又安写给司棋的情书。王熙凤当众读出情书的海誓山盟，王善保家的觉得外孙女出丑，无地自容，司棋却「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

《红楼梦》的作者是相信因果的，王善保家的作恶多端，好像应该有报应。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报应在自己外孙女司棋身上。然而，作者是悲悯司棋的，她追求自己青春的解放，她无惭愧，也无畏惧，仿佛求仁得仁。

《红楼梦》如此让读者细想因果，也谨慎因果。《红楼梦》或许告诉我们：因果并不是用来增添仇恨报复的，摆脱俗世「恶有恶报」的廉价逻辑，因果或许更应该是使生命沉静下来，有更深的了悟、有更深的解脱吧。

【冷月葬诗魂】

《红楼梦》第74回抄检大观园，繁华急转直下，宁国府中秋前夕的夜晚欢宴，贾珍就要听到鬼的叹息了。

为什么是贾珍听到了宗祠的鬼夜哭？

贾珍是宁国府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他的父亲贾敬死后，就是宁国府的大家长。这个大家长却为非作歹，花天酒地，是造成荣、宁二府败亡的主要原因。

小说一开始，贾珍就是 ... 儿媳妇秦可卿致死的嫌犯，他的儿子贾蓉似乎对父亲禽兽的行为也无反应，到了64回至69回，父子俩又一起玩弄起尤二姐、尤三姐。

尤二姐尤三姐是贾珍妻子尤氏的异母妹妹，尤氏一向柔顺，她的丈夫前面 ... 儿媳妇，后面欺辱小姨，这个女性都没有说话。

尤氏不知道自己丈夫、儿子在做多么不堪的恶行吗？第75回，作者巧妙，安排了一段尤氏回家在窗外看见自己丈夫儿子的丑态。

尤氏那天服侍贾母吃了晚饭，贾母体贴，要尤氏早点回家休息。尤氏到了家门口看到灯火辉煌，大门外都是车马，尤氏知道，贾珍又在宴客。尤氏感慨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这是尤氏对丈夫儿子放荡玩乐微微的不满吧。然而她似乎果真不清楚丈夫儿子究竟在做什么，这一天回来早些，她也好奇，就悄悄走到窗下静静观看。

贾珍这一天邀了薛蟠、邢夫人的弟弟邢大舅还有一帮纨裤子弟，喝酒赌博玩乐。好几桌赌局，先赌完的就先开席吃饭，席间十六、七岁的男妓陪饮，争风吃醋，输了钱的邢大舅怨怒男妓势利，看他输钱就不理他。另一男客开玩笑说：「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 ... ，怎就不理他了﹖」尤氏听到了，「啐」了一口，听不下去，回转身走了。（中）【2015-08-24 09:08:37 联合报】

这是从一个善良女性眼里看到的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如此 ... ... ，尤氏没有说话。然而祖宗祠堂要叹息了。

中秋前夕，贾珍带领姬妾在会芳园丛绿堂饮宴作乐，过了三更，已有七、八分醉意，一阵冷风吹来，就听到风声里一声声叹息。贾珍毛骨悚然，仍仗着胆子喝斥：「谁在那里？」别人告诉他，墙外没有人，是祖宗祠堂。说完，一阵风声，叹息声越墙而去，传来祠堂门窗开阖的声音。

第二天中秋祭祖，开了祠堂，贾珍细细查看，却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是《红楼梦》最惊悚的一段，祖宗月夜长叹，那或许是繁华记忆里最后一个中秋吧。

《红楼梦》第76回写了寂静又荒凉的一个中秋，贾母过了八十寿宴，冥冥中似乎知道繁华已到尽头。她有许多不舍，带领晚辈一起过节，希望是欢乐的团圆。然而那个晚上似乎大家都不快乐，每个人讲的笑话都不好笑，各怀心事，贾赦暗讽着母亲的偏心，贾母不会听不出弦外之音，然而中秋夜晚一家团圆，贾母忍着，好像只祈求败亡前一点点最后的家族和乐。这个支撑着家族从创业到鼎盛的老祖母，在繁华的尽头感伤落泪。

第76回「凸碧堂品笛」是贾母带领晚辈聆听笛子，她要吹笛子的乐工在远处吹，一片月光，远远的秋风，带着一阵一阵桂花的香，飘来一阵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凄凉、孤寂，虽然子孙环绕，贾母却似乎孤独一人，回想着自己的往事，默默流下泪来。

《红楼梦》是有「树倒猢狲散」的隐喻的，这一棵大树当然就是贾母，贾母若是倾倒，家族子孙就彻底败亡离散了。

贾母的流泪这样无声无息，却是大树将倾的预告。

林黛玉和史湘云从宴会中溜走了，她们离开山上的凸碧堂，跑到水边的凹晶馆，对着水上升起的月亮联诗，黛玉歌咏出这一晚动人的句子：「冷月葬诗魂」。

中秋的夜晚，葬花的少女再次发出死亡的预告了。

【晴雯之死，交换内衣】

中秋之后就是王夫人驱逐司棋、晴雯、蕙香、芳官和几个唱戏的女孩子了。

王夫人一直有「丫头」恐惧症，她自己的丈夫贾政收了两个丫头做妾。宝玉一旦长成少年，有一点 ... 的意识，这个做母亲的就开始不安起来，她恐惧着丈夫和儿子的爱都会被别的女人分占，她因此忌恨所有长得好看的少女，她一概称为「狐狸精」。

第一个被称为狐狸精的是王夫人自己的丫头金钏，第30回，王夫人午睡，金钏和宝玉调笑，就被王夫人掌嘴，逐出贾府，金钏羞愤跳井 ... 。

到了第77回，因为春宫绣香囊事件，王夫人决定彻底清查大观园，先赶走了已经有坏纪录的司棋，接着，就到怡红院，亲自坐镇，检查儿子身边长得漂亮的丫头，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晴雯。

晴雯长得漂亮，口齿伶俐，爱打扮，这三样事都犯了王夫人的忌讳。晴雯一向也不爱搭理奉承像王善保家的这一类爱惹是非的小人，这些小人自然就常常在王夫人面前嚼舌根。王夫人是迂腐狭窄没有见识的妇人，处处防范别人的聪明漂亮，自然不会是高明的管理者，她驱逐的晴雯、芳官，其实都是贾母挑选给孙子宝玉的一等人材。可见贾母在识人、用人上都明理而有大器，她管理下的贾府因此兴旺繁华，管理一旦交到王夫人手中，处处有忌讳，猜疑防范，结果赶走了最能干的人，留下蠢笨小人，贾府也因此在她手中败亡。

看《红楼梦》看到第77回，看一个家族没落，像看一个社会，一个企业，管理者如王夫人，必然小人当道，注定了走向衰亡。

晴雯重病，四、五天没有吃饭，被从床上拖起，王夫人下令只许穿贴身衣服，「好衣服留给好丫头穿。」

平日吃斋念佛的王夫人无一点悲悯之心，斤斤计较，这样驱赶晴雯，晴雯狼狈难堪，在寒冷的家中等死。

《红楼梦》第77回写晴雯之死，孤独、委屈，没有一人照顾，宝玉有情，买通门禁，私下来探望。晴雯已奄奄一息，不能言语，她脱下身上旧红绫袄，示意宝玉穿上，自己抖瑟着拼最后力气换上宝玉的袄。她觉得冤屈，与宝玉一直清白，却被王夫人侮辱，她临终最后的仪式也就是与宝玉交换内衣，晴雯绞断指甲，交给宝玉，他们带着彼此的体温告别。

晴雯之后，芳官也被驱逐，王夫人说了一句：唱戏的自然是狐狸精了。如此对生命怀着偏见，如此践踏青春，《红楼梦》的作者不堪回首，然而他一一作了纪录。

芳官从此跟了水月庵的师父出家，藕官、蕊官本是一对同性恋人，也一起随地藏庵师父出家。

第79回，薛蟠娶了刁蛮恶毒的夏金桂，贾迎春嫁给暴虐残酷的孙绍祖，活活被打死，《红楼梦》到第80回，青春韶华变调，听到的都是惨戚戚的挽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