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南柯太守传)--李公佐(国学治要五-古文治要卷四)

Aug12

以下文字资料是由(历史新知网www.lishixinzhi.com)小编为大家搜集整理后发布的内容,让我们赶快一起来看一下吧!

【原文】

东平淳于棼★(ㄈㄣˊ焚),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居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

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ㄨˇ无)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余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彷彿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人,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入穴中。生意颇甚异之,不敢致问。

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ㄈㄨˊ浮)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避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彩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国远僻,奉迎君子,託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

行可百步,入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辟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ㄅㄧㄢˋ便)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慄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思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币帛[1],威容仪度,妓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是者数辈,皆侍从数十,冠翠凤冠,衣金霞帔★(ㄆㄟˋ配),綵碧金钿,目不可视。邀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风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调笑谑。吾与琼英妹结绦巾,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谒下捨金凤钗两支,上真子捨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谒筵中,于师处请钗合视之,赏歎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世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ㄓㄨˇ主)盼不捨,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此君为眷属。」

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子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託。」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甚盛,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盛礼,无以相忘也。」

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悽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导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娣★(ㄉㄧˋ弟)[2],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交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与群寮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

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尔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觐。」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土,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馈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生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路道乖远,风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觐。云岁在丁丑,当与女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官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余当奉赞。」妻遂白于王。累日,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曲屈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敦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奁僕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馀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坐致覆餗★(ㄙㄨˋ束)[3]。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颍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託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 ... 不紊。」王并依表以遣之。

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壤,民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柔顺,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境不遥,晨昏有间,今日暌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

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4],钟鼓諠譁,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鬱鬱。入大城门,门亦有大牓(同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是朱轩棨★(ㄑㄧˇ启)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显职。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练将训师以征之,乃表周弁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铠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捨之。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

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5]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恆,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忌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谪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牆。」时议以生侈僭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鬱鬱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馀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惛睡,瞢★(ㄇㄥˊ盟)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

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僕,遂无一人,心甚歎异。上牛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迳,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逾怏怏。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强之,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

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悟如初,见家之僮僕,拥篲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馀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生感念嗟歎,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僕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枿★(ㄓㄚ渣 ㄋㄧㄝˋ孽)[6],寻穴究源。

旁可袤丈,有大穴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礡空墟,嵌窞★(ㄉㄢˋ旦)[7]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穷一穴,东去丈馀,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馀,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歎于怀,披穴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遽令掩塞如旧。

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 ... ,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

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僮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复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贪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译文】

东平人淳于棼,是个喜欢交友漫游,讲义气的人,爱喝酒,意气用事,做事不拘小节。家裡积累了巨大的产业,养了一些豪杰之士,曾经靠武艺被补充缺额任淮南军队的副将,因为酒后狂言触犯了主帅,被撤销官职,飘泊流浪行为放纵不受拘束,每天只是喝酒。他的家住在广陵郡东十里,居住的宅南有一株大古槐树,枝干长而浓密,覆盖了几亩地的荫凉,淳于棼天天和一群豪迈之士在树荫下痛快地喝酒。

唐朝贞元七年七月九日,因酒喝得大醉而得了病,当时有两个朋友从酒桌上把他送回家去,躺在堂屋东面的走廊裡。两个朋友对他说:「你就睡一会儿吧,我们两个人喂喂马洗洗脚,等你的病稍好之后再走。」淳于棼解下头巾枕上枕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彷彿像梦一样,看见两个穿紫衣的使者,对著他行跪拜之礼说:「槐安国王派我们邀请你。」他不知不觉地走下床,整理一下衣服,跟著二位使者到了门外,看见青油小车,套著白色公马,左右随从七八个人。他们将淳于棼扶上车,出了大门,一直向古槐树的一个洞穴走去。使者随即赶著车进入洞穴裡,淳于棼心裡很奇怪,也不敢发问。

忽然看见山川风物、草木道路,和人世很不一样。再往前走了几十里路,有外城城牆,车马和行人,在路上连续不断。淳于棼身边跟随著的供呼唤支使的人,很严厉的传呼,行人都急忙向道路两侧躲避。又走入一个大城,红色的大门,重迭的楼阁,楼上有金色题写的字,叫「大槐安国」。城门官跑上前来行礼,又奔走招呼,接著有一人骑马呼喊著说:「国王说驸马刚从远方来,让他暂且到东华馆休息。」于是在前面领路,很快看见一个门大开,淳于棼下车走了进去。裡面是彩绘雕花的栏杆和柱子,美观的树木,珍贵的果树,一行行地栽种在厅外。桌椅、垫子、门帘和酒席,陈列在厅外,淳于棼心裡很高兴。接著有人喊道:「右丞相到……。」淳于棼走下台阶恭敬地迎接,有一个人穿著紫色的朝服,拿著象牙手板急步走来,宾主之间的礼仪完后,右丞相说:「我们的国君,不因为我国遥远偏僻,把你迎来,结为婚姻亲家。」淳于棼说:「我只是一个卑贱的人,怎敢高攀?」右丞相于是请淳于棼一同去皇上那裡。

走了大约一百多步,进入一个大红门,左右手持矛戟斧钺的武士,排列两侧,几百个军官迴避在道边。淳于棼有个平生一起喝酒的酒徒叫周弁的,也在人群中。淳于棼心裡很高兴,却不敢上前问话。右丞相领著淳于棼登上一所宽敞的宫殿,御卫非常严密,像是帝王的住处。只见有一个高大端庄严肃的人,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穿著白色的锦服,戴著红花冠。淳于棼战悚起来,不敢抬头看。左右的侍者让淳于棼叩头,国王说:「遵照先前令尊的意思,令尊不嫌弃我们是个小国,允许让我的二女儿瑶芳嫁给你。」淳于棼只是趴在地上,不敢回话。国王说:「你暂且到宾馆去,过后再举行仪式。」有了皇上的旨意,右丞相也和淳于棼一起回到了馆舍。淳于棼思考著这件事。心裡想:父亲在边界做将军,被敌人捉去了,不知道是死是活,或者是父亲与北蕃暗中来住,才造成现在招为驸马这件事。心裡感到很迷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这天晚上,结婚用的礼物,又气派又排场。跳舞弹唱,酒席灯烛,车马礼物等等,没有不备足的。有一群女子,有的叫华阳姑,有的叫青溪姑,有的叫上仙子,有的叫下仙子,像这样的有好几批人,都是带著几十个侍从,头上戴著翠凤冠,身上穿著金色的霞帔,五彩装饰的青玉,金子做的装饰品,光耀夺目。在他住的地方随意游玩说笑,争著以淳于棼为戏弄的对象,风度姿态妖艳美丽,说起话来巧妙而有文采,淳于棼对答不上。又有一个女子对淳于棼说:「去年的上巳日,我跟著灵芝夫人路过禅智寺,在天竺院观看石延跳婆罗门舞,我和各位女子坐在北窗的石凳上,当时你还是个少年,也下马来观看,你一个人强来亲近,说些调笑的笑话,我和琼英妹绑了个绦色的头巾,挂在竹枝上,你难道想不起来了吗?还有在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和上真子一起,听契玄法师讲解《观音经》,我在讲台下施捨了两支金凤钗,上真子施捨了一枚水犀角做的盒子,当时你也在听讲席上,在法师那裡借来钗和盒看了看,再三地讚歎,口称稀物好几次。回头对我们说:『你们的人和你们所施之物,都不是人世间所有的!』又问我是哪裡人,又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回答,互相地情意恋恋地你看我,我看你,不捨得分手,你难道不思念了吗?」淳于棼说:「那些事我深藏在心,怎么会忘记呢?」这群女子说:「想不到今天与你成了亲属。」

又有三个人,穿戴得很神气,走上前对淳于棼行礼说:「我们是遵照命令做驸马傧相的。」其中一个人与淳于棼是老朋友,淳于棼指著他说:「你不是冯翊的田子华吗?」田子华说:「是的。」淳于棼走上前,握著他的手谈过去的事谈了很久。淳于棼对田子华说:「你为什么居住在这裡?」田子华说:「我随意游玩,受到了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知遇和赏识,所以就在这裡安身了。」淳于棼又问他说:「周弁在这裡,你知道吗?」田子华说:「周生是个尊贵人,担任司隶的职务,权势很大,我多次蒙受他的庇护。」两个人说说笑笑很高兴,不久传来声音说:「驸马可以进来了。」三个男傧相解下武器衣帽更换了新衣服,田子华说:「想不到今天能亲眼看到这么盛大的婚礼,不要忘记我。」

这时有几十个仙女,演奏各种奇异的音乐,乐声婉转清亮,曲调凄凉悲伤,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又有几十个拿著灯烛领路的人,左右两边是金色和绿色的屏障,上面镶著玲珑精巧的彩色碧玉,一连有好几里长。淳于棼端正地坐在车子裡,心神恍恍惚惚,很不安宁,田子华多次和他说笑来安慰他。刚才的那群女子们,各自乘坐著凤翼辇,也在路上来来往往。

到了一个宫门,门上写著「修仪宫」,一群神仙姑姊,也纷纷地来到门边,让淳于棼走下车辇行礼,又作揖,又道谢,一忽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礼节和人间的一样,撤去屏障和遮面的羽扇,就看见一个女子,叫金枝公主,年龄大约十四五岁,庄严得像神仙一样。行夫妇大礼,也很庄重达礼。淳于棼夫妻从此感情一天天地融洽,荣誉光彩一天天地兴盛,进出的车马衣服,游玩宴会跟随的宾客和侍从,仅次于国王。

国王让淳于棼和朝廷官员准备好武器和兵士,在大槐安国西面的灵龟山上大规模地打猎,山连著山险峻而秀美,江河湖泊宽广得望不到边际,林中树木茂盛浓密,飞禽走兽,样样都有。他们捕获了很多猎物,一直到晚上才回去。

有一天,淳于棼向国王询问,说:「我不久前结婚的时候,大王曾说是遵照我父亲的意思办的。我的父亲原先是驻守边疆的将军,因为打仗失利,被捉到匈奴国去,从那以来断绝书信已经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我父亲住的地方,请告诉我,让我去拜见他。」国王立刻对他说:「亲家翁的职责是守卫北方的国土,通过书信互相问候,从未断绝,你只要写封信告诉一下你的情况,就可以了,不用亲自去。」于是让妻子准备赠送的礼品,派专人送去,几天后就回了信。淳于棼检查了书信的字迹和含义,全是父亲生平的事迹,信中陈述了思念的感情和对他的教诲,感情和心意表达得很详尽,全都像从前一样。又问淳于棼亲戚们的生和死,家乡的兴与废。又说道路相隔遥远,风烟阻隔,话说得很痛苦,语气也哀伤,又不让淳于棼来看望他,说是在丁丑这一年,才能与你相见。淳于棼捧著信,悲哀地哭起来,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

有一天,妻子对淳于棼说:「你难道不想做官吗?」淳于棼说:「我放荡惯了,又不熟悉政界之事。」妻子说:「你只是做你的官,我来帮助你。」妻子就告诉了国王,几天后,国王对淳于棼说:「我的南柯郡政事治理得不好,太守被我免职了,想借助你的才能,就委曲你担任这个官职,你们夫妻一起去吧。」淳于棼恭敬地接受了国王的命令。国王就下令让主管官员给太守准备好行李等用品。于是拿出黄金、美玉、绸缎,还有箱奁、僕妾、车马等排列在宽广的街道上,来为公主饯行。淳于棼从小就交友漫游,讲究义气,并不敢有什么过分的期望,到这时自然很高兴,因而向皇上上表说:「我是将军家的没出息的后代,平时也没有才艺和策略,勉强地担当重任,一定会扰乱朝廷的法制。担当重任,自己觉得能力不足,恐怕失职。现在我想广泛地寻求有才能的人,用来帮助我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看司隶颍川人周弁忠亮刚正不阿,严守法度不屈曲,具有辅佐政事的能力。处士冯翊郡人田子华谦洁谨慎,通晓事变,十分瞭解政治教化的 ... 。他们两个人和我有十年的老交情,我完全瞭解他们的才干和长处,可以把政事託付给他们。周弁请任命为南柯郡的司宪,田子华请任命为司农,也许可以使我做出优异的政绩,使国家的法度章程有条不紊。」国王全都依照他上表说的办。

那天晚上,国王和王后在京城的南门外为他们饯行,国王对淳于棼说:「南柯是国家的大郡,土地肥沃,能人很多,不实行爱民政治就不能治理好这个郡。现在又有周弁和田文华二人的赞助,你要勉力为之,以符合国家的期望。」王后告诫公主说:「淳于郎性情刚烈喜欢喝酒,加上又正在少年,做妻子的规则,贵在温柔顺从,你好好地侍奉他,我也就不担心了。南柯郡虽然离京城不算远,早晚也不能天天见面,今天离别,怎能不令人伤心泪湿巾帕。」淳于棼和妻子拜谢之后就向南去了。他们站在车上,骑士们簇拥著,说说笑笑十分欢畅,走了几天就到了南柯郡。

郡裡的官吏们,和尚道士和地方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奏乐的车队,武装的卫士和车子,争著来迎接,人马喧闹,熙熙攘攘,撞钟打鼓到处一片喧哗的声音,连绵十多里。看见城牆和楼台宫殿,充满著吉祥的气象。进入大城门,门上也有一个大匾额,上面题写的金色大字「南柯郡城」,只见红色的大门,门外面挂著表 ... 严的剑戟,威武森严。淳于棼一到任,就视察风俗民情,协助解决人民的疾苦,政事交给周弁和田子华处理,郡中治理得井井有条。自从他到南柯郡以来二十多年,政治教化推行得十分普遍,百姓们用歌谣颂讚他,为他树立了歌颂功德的石碑,在他生前就为他建了祠堂。国王很看重他,赏赐给他封地和爵位,居官至于三公宰相。周弁和田子华也全都因为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而闻名,也接连被提升到更高的职位上。淳于棼有五个儿子二个女儿,儿子因父母的地位而做官,女儿也嫁给了王族,他家的门第荣耀显赫,一时达到了极繁盛的地步,当代没有谁能比得上。

这一年,有个檀萝国,来侵犯南柯郡,国王让淳于棼训练将官和军队去征伐檀萝国,于是上表推荐让周弁率领军队三万人,在瑶台城一带与敌人战斗。周弁刚烈勇敢轻率地冒进,他的部队吃了大败仗,周弁一人一骑光著身子逃走,到晚上才回到城裡,敌人也收拾起 ... 物资回去了。淳于棼于是囚禁起周弁向皇上请求处罚,国王全都赦免了他们。这个月,司宪周弁背上疽病发作死了。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也得了病,十多天也死了。

淳于棼因此请求免去自己的太守职务,护送公主的灵柩回都城去,国王答应了他,就让司农田子华代理南柯太守的职务。淳于棼悲哀痛若地护送灵柩启程,威严的仪仗队慢慢地走在路上,哭号的男女,陈设食品祭奠的百姓官使,扯住车辕拦住道路极力挽留的人,数也数不清,就这样回到了都城。国王和王后穿著白衣服在郊外痛哭,等候著灵柩的到来,授给公主的称号是「顺仪公主」。然后准备好华盖和乐队,把公主埋葬在国都东面十里的盘龙冈。这一月,已故司宪周弁的儿子周子荣护著灵柩回到国都。

淳于棼长期镇守藩国,与满朝文武都相处得很好,权贵人家和豪门大族,没有一个不跟他相处得很好的。自从罢去郡守职务回到首都,出外或在家没有一定的时间,而交往游历时跟随的宾客随从,也开始作威作福,并一天天地兴盛起来。国王心裡已经有些疑忌和惧怕他了。这时国内有人上表说:「天象表现出谴责的徵象,国家将有大灾祸,首都要搬迁,宗庙要崩坏,这灾祸将由外姓人引起,祸患将由内部发生。」当时的议论认为各种天象的出现是淳于棼奢侈得超越本份的反映,于是就撤销了淳于棼的卫士,禁止淳于棼随便游玩,软禁在家裡。淳于棼依仗著自己多年来镇守南柯郡,一点也没有不良的政事,只因谣言而引起国王的怨恨和疏远,心裡烦闷不快乐。国王也瞭解他的心思,因而命令淳于棼说:「我们结成亲属二十多年,不幸小女儿短命而死,不能与你白头偕老,实在令人悲痛哀伤,所以王后留下外孙子亲自养育他们。」又对淳于棼说:「你离家已经很久了,可以暂时回家乡去,看望一下亲戚,几个外孙留在这裡,你也不要挂念他们,三年以后,我会让他们去迎接你回来。」淳于棼说:「这裡就是我的家,怎么还要回家呢?」国王笑著说:「你本来在人世间,家不在这裡。」淳于棼忽然觉得像似在昏睡,迷迷糊糊地,很长时间之后,才突然想起从前的事,于是流著泪请求回到人间,国王示意左右的人送淳于棼走,淳于棼拜了又拜之后走了。

此时又看见那两个紫衣使者跟从著,走到大门之外,看见乘坐的车子很破旧,左右支使的人和车夫僕人,一个人也没有,心裡很感歎奇怪。淳于棼上车走了大约几里地,又走出一个大城门,很像是从前向东走,来大槐安国时的道路,山川和原野,仍然像从前一样。送他的两个使者,一点威严的气势也没有,淳于棼的心裡更加不痛快。淳于棼问使者说:「广陵郡什么时候能到?」两个使者自顾唱著小调,很久之后才回答说:「不一会就到了。」不一会儿走出一个洞穴,又看见自己家乡里巷,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暗中悲伤起来,不觉流下泪来。

两个使者领著淳于棼下车,进入他家的大门,登上自己家的台阶,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堂屋东面的走廊裡,淳于棼很吃惊、害怕,不敢近前去,两个使者于是大声呼叫淳于棼的姓名,叫了好几遍,淳于棼才突然醒悟像原先一样。看见家裡的僮僕,正拿著扫帚在庭前扫地,两个客人坐在床榻上洗脚,斜射的阳光还未从西牆上消失,东窗下没有喝完的酒还在那裡放著。梦中一会儿的时间,像是活了一辈子。淳于棼感慨歎气不已,就叫过两个客人把梦中的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也是又惊又怕,于是与淳于棼一起出去,寻找槐树下的洞穴。淳于棼指著说:「这个就是我在梦中经过进入的地方。」两个客人以为是狐狸精和树妖作的怪,就让僕人拿来斧头,砍断树根,又砍去后来重生的树枝,搜寻洞穴探究源头。

周围大约一丈方圆,有个大洞穴,根部空空洞洞地看得清清楚楚,能容下一张床,上面有堆积的土,做成城郭台殿的样子。好几斛蚂蚁,隐藏聚集在裡面,中间有个小台,是红色的,两个大蚂蚁住在那裡,白色的翅膀,红色的头,长大约三寸,周围有几十隻大蚂蚁保护著他,其他蚂蚁不敢靠近。这就是他们的国王,这裡也就是槐安国的国都。又挖掘了一个洞穴,直上南面的槐树枝大约四丈,曲折宛转,中间呈方形,也有用土堆成的城牆和小楼,一群蚂蚁也住在裡面,这裡就是淳于棼镇守的南柯郡。又一个洞穴,向西去二丈远,洞穴宽广空旷,土洞的形状很不一样,中间有一个腐烂了的乌龟壳,像斗那么大,在积雨的浸润下,长满了一丛丛小草,小草长得很茂盛,遮蔽著古旧的乌龟壳,这裡就是淳于棼打猎的灵龟山。又挖出一个洞穴,向东去一丈多,古老的树根盘旋弯曲著,像龙蛇一样,中间一个小土堆,高一尺多,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盘龙冈上的坟墓。淳于棼回想起梦中的事情,心裡十分感歎,亲自观看追寻迹象,和梦中全都符合。他不想让两个客人毁坏它们,马上让人们掩埋堵塞,像原来的样子。

这天晚上,风雨突然发作,早晨起来去看那洞穴,所有蚂蚁都失去踪迹,不知去了哪裡。所以先前说国家将要有大灾难,都城要迁移,这就验证了。又想起檀萝国侵略的事,就请两个客人到外面去寻访踪迹,住宅东面一里,有条古老的乾涸了的山涧,山涧边上有一株大檀树,藤和萝纠缠交织,向上看不见太阳,旁边有个小洞穴,也有一群蚂蚁隐藏聚居在裡面,檀萝国,难道不就是这裡吗?唉,蚂蚁的神奇,尚且不能考究明白,更何况藏伏在山林之中那些大动物的变化呢?

当时,淳于棼的酒友周弁和田子华,都居住在六合县,不和淳于棼来往已经十天了。淳于棼急忙派家僮快去问候他们,周生得了暴病已经去世了,田子华也得病躺在床上。淳于棼感慨南柯一梦的缥渺空虚,感悟人生光阴易过,从此将心用于修道,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三年以后,是丁丑年,也在家裡死去,当时年龄是四十七岁,符合从前约定的期限。

李公佐在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份时,从吴郡到洛阳,临时停泊在淮河岸边,偶然听说了淳于棼,就询问访求他遗留下来的事迹,再三反覆地询访推敲,发现传言之事都是从事实中摘取下来的,就编写抄录成传记,以供给好事者阅读。虽然涉及的是神灵怪异的事情,事情有点不合常情,可是那些窃取官位而维持生活的人,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他的借鉴,后来的正人君子们,希望你们把南柯一梦当做是偶然的事,不要拿名利地位在人世间炫耀骄傲了。

以前的华州参军李肇评论说:「官做到最高的等级,权力压倒了京城裡所有的人,达观的人看待这样的事,跟此处所说的蚂蚁窝有何区别。」

【注释】

[1]羔雁币帛:古人媒聘之物。羔雁:羔羊和大雁;为订婚的一种礼物。

[2]娣:古时泛称妹妹;古时称丈夫的弟媳为「娣」。

[3]餗:古代指鼎中的食物,后泛指美味佳肴。

[4]阗咽:堵塞;拥挤;喧闹。

[5]葆:车盖。

[6]查枿:树木砍伐后的再生枝。

[7]窞:深坑。

【注】《南柯太守传》出自《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五《昆虫三》,为唐代李公佐所著。

【作者】

李公佐,唐代小说家。字颛蒙。陇西(今甘肃东南)人。生卒年不详。举进士。宪宗元和年间为江南西道观察使判官。自作传奇今存《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一名《李汤》) 4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