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俨等疏--陶潜(国学治要五-古文治要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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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告俨(ㄧㄢˇ眼)、俟(ㄙˋ四)、份(ㄅㄧㄣ宾)、佚(ㄧˋ义)、佟(ㄊㄨㄥˊ童)[1]：

天地赋命[2]，生必有死，自古贤圣，谁能独免[3]？子夏[4]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5]四友之人[6]，亲受音旨[7]，发斯谈者[8]，将非穷达不可妄求[9]，寿夭永无外请故耶[10]？

【注释】

[1]俨、俟、份、佚、佟：都是陶渊明的儿子。参见渊明《责子》诗。

[2]赋命：给予以生命。

[3]谁能独免：谁能独自逃脱。

[4]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时卫国人，孔子的学生。

[5]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出自《论语·颜渊》。

[6]四友：孔子的学生颜回、于贡、子路、子张，为孔子四友。（见《孔丛子。论书》）子夏与他们是同辈。

[7]音旨：指孔子的教诲。旨：要义。

[8]发：发表，讲。斯谈：这话，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语。

[9]将非：岂不是。穷达：失志与显达，指命运的好坏。妄求：分非地追求。

[10]寿夭：长寿与短命。外请：分外的请求。故：缘故。

【原文】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11]，东西游走[12]。性刚才拙[13]，与物多忤[14]。自量为己[15]，必贻俗患[16]。僶俛(ㄇㄧㄣˇ悯 ㄇㄧㄢˇ免)辞世[17]，使汝等幼而飢寒[18]。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19]，败絮自拥[20]，何惭儿子[21]？此既一事矣[22]。但恨邻靡二仲[23]，室无莱妇[24]，抱兹苦心[25]，良独内愧[26]。

【注释】

[11]以：因为。弊：贫乏。

[12]游走：在外奔波，指外出做官。

[13]性刚：性格刚直。才拙：才能拙劣。指不会逢迎取巧。

[14]与物多忤：与社会人事多不相合。忤：逆，违背。

[15]自量为己：自己估量自己。即为自己考虑。量：估量、思量。

[16]贻：遗留。俗患：指世俗官场上的祸患。

[17]僶俛：同「黾勉」，勉励、努力。辞世：指弃官隐居。

[18]汝等：你们。

[19]孺仲贤妻：孺仲：东汉王霸，字孺仲(《后汉书》作「儒仲」)，太原人。刘向《列女传》记载说：王霸看到别人儿子仪容非凡，自己儿子蓬髮疏齿相形见绌，觉得很惭愧。他的妻子安慰他说，既然立志隐居躬耕，就不必为儿子蓬髮疏齿感到惭愧。

[20]败絮：指破棉袄。拥：缠裹，穿著。

[21]何惭儿子：又何必为儿子的贫寒而惭愧呢。

[22]一事：一样的事。是说儿子同自己一样，同处贫寒之中，故不必为之惭愧。

[23]邻靡二仲：没有二仲那样的邻居。靡：没有。二仲：指汉代的两位隐士羊仲、求仲。他们是东汉隐士蒋诩的邻居，蒋诩退隐以后，除了和二仲过从外，断绝了和其他任何人的交往。

[24]莱妇：老莱子的妻子。春秋时楚国的老莱子，在蒙山之南隐居躬耕。楚王用重礼来聘请他做官。他的妻子竭力劝止他说：「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老莱子便就没有接受楚王的邀请，而与妻子一起逃隐于江南。(事见《高士传》、刘向《列女传》)

[25]抱兹：怀此。

[26]良独内愧：自己心裡很惭愧。良：甚，很。

【原文】

少学琴书，偶爱閒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27]，时鸟变声[28]，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29]。意浅识罕[30]，谓斯言可保[31]。日月遂往，机巧好疏[32]。缅求在昔[33]，眇(ㄇㄧㄠˇ秒)然如何[34]！

【注释】

[27]树木交荫：树木枝叶交错成荫。

[28]时鸟变声：指不同季节有不同的鸟鸣声。

[29]羲皇上人：泛指上古时代的人。羲皇：伏羲氏，古代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30]意浅：思想单纯。识罕：见识稀少。

[31]谓：以为。斯言：指「五六月……上人」四句。保：保持，维持。

[32]日月遂往：随著时间的迁移。机巧：指逢迎取巧。好疏：很生疏。

[33]缅：远。在昔：往日，从前。

[34]眇然：渺茫的样子。

【原文】

疾患以来，渐就衰损[35]，亲旧不遗[36]，每以药石见救[37]，自恐大分(ㄈㄣˋ奋)将有限也[38]。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39]，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40]！然汝等虽不同生[41]，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42]。鲍叔、管仲，分财无猜[43]；归生、伍举，班荆道旧[44]。遂能以败为成[45]，因丧立功[46]。他人尚尔[47]，况同父之人哉！颍(ㄧㄥˇ影)川韩元长[48]，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49]。济北氾(ㄈㄢˊ凡)稚春[50]，晋时操行人也[51]，七世同财[52]，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53]。」虽不能尔[54]，至心尚之[55]。汝其慎哉[56]！吾复何言。

【注释】

[35]就：接近。衰损：衰老。

[36]遗：遗弃。

[37]药石：泛指药物。石：指治病的石针。

[38]大分：自然的分限，指寿命。

[39]每：常。役：担任，被迫从事。

[40]若何可言：意渭有什么话可说呢。若何：怎么。

[41]不同生：不是一母所生。长子俨为渊明前妻所生，后四子为续弦翟氏所生。

[42]四海之内皆兄弟：语出《论语．颜渊》。

[43]鲍叔、管仲，分财无猜：指的是鲍叔和管仲共同做买卖，分钱的时候管仲总要多佔一些，但是鲍叔不觉得他贪财，因为知道他家裡穷。无猜：无有猜忌。事见《读史述九章．管鲍》注。

[44]归生、伍举，班荆道旧：战国时楚国人，二人为好友。伍举因罪逃往郑国，再奔晋国；在去晋国的路上与出使晋国的归生相遇。两人便在地上铺荆草，席地而坐，叙说昔日的情谊。归生回到楚国后对令尹子木说，楚国人才为晋国所用，对楚国不利。楚国于是召回伍举。(事见《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国语．楚语》)班：布列。道旧：叙旧。

[45]以败为成：指管仲因得鲍叔的帮助而在失败中转向成功。起初，管仲辅佐公于纠，鲍叔辅佐公于小白，后来公子小白打败了公于纠，即位为齐桓公，管仲被囚禁，鲍叔向齐桓公极立推荐管仲。管仲被起用力相，辅佐齐桓公成就了霸业。(事见《史记．管晏列传川)

[46]因丧立功：指伍举在逃亡之中因得归生的帮助而回到楚国立下功劳。《左传．昭公元年》载：伍举回到楚国后，辅佐公子围继承了王位，这就是楚灵王。

[47]他人：别人，非亲兄弟之人。这裡指鲍叔与管仲。归生与伍举。尚尔：尚且能够如此。

[48]颍川：郡名，今河南省禹县。韩元长：名融，字元长，东汉时人。年轻时不为章句而善辨事理，声名甚盛，曾受到大傅，太尉、司徒、司空、大将军等五府的同时征召；汉献帝时官至太僕。为九卿之一。(事见《后汉书．韩韵列传》)

[49]没齿：犹言终身。

[50]济北：古地名，在今山东 ... 清县。氾稚春：名毓，字稚春，西晋时人。《晋书．儒林传》说他家累世儒素，九族和睦，到记毓时已经七代。当时人们称讚其家「儿无常父，衣无常主」。

[51]操行人：品行高尚的人。

[52]同财：共同拥有财产，指没有分家。

[53]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此二句语出《诗经．小雅．车辖》。意思是说：对古人崇高的道德则敬仰若高山，对古人的高尚行为则效法和遵行。行，前一个「行」指行为、品行，后一个「行」是学习、实行的意思。止，句末语气词，无义。

[54]尔：那样。

[55]至心尚之：诚心诚意地崇尚他们。至心：至诚之心。尚：崇尚，羡慕。

[56]汝：犹「汝等」，你们。其：语气词，这裡有「应当」的意思。

【注】疏是布陈的意思，这裡是一种用于告诫类似书信的文体。故《宋书》及《南史》说渊明「与子书以言其志，并为训戒。

【作者】

陶渊明（约365年—427年），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入刘宋后改名潜。东晋末期南朝宋初期诗人、文学家、辞赋家、散文家。东晋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曾做过几年小官，后辞官回家，从此隐居，田园生活是陶渊明诗的主要题材，相关作品有《饮酒》《归园田居》《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诗》等。《陶渊明作品》《陶渊明诗全集_大家艺文天地》

【译文】

严、俟、份、佚、佟诸子：

天地赋予人类以生命，有生必定有死。自古至今，即便是圣贤之人，谁又能逃脱死亡呢？子夏曾经说过：「死生之数自有命定，富贵与否在于天意。」子夏是孔子四友之辈的学生，亲身受到夫子的教诲。之所以讲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人的穷困和显达不可非分地追求，长寿与短命永远不可能在命定之外求得的缘故吗？

我已年过五十，年少时即穷苦，常因家中贫乏，而不得不在外四处奔波。我性格刚直，无逢迎取巧之能，与社会人事多不相合。自己为自己考虑，这样下去必然会留下祸患。于是我极力辞去官场世俗事务，因而也使你们从小就跟著一起过贫穷飢寒的日子。我曾被隐士王霸贤良的妻子的话所感动，自己穿著破棉袄，又何必为儿子不如别人而惭愧呢？这个道理是一样的。我只遗憾没有求仲、羊仲那样的邻居，家中没有像老莱子妻那样的夫人，怀抱著这样的苦心，内心实是感到惭愧。

我少年时曾学习弹琴、读书，间或喜欢悠閒清静，打开书卷，心有所得，便高兴得连饭也忘记吃了。看到树木枝叶交错成荫，听见候鸟不同的鸣声，我也十分欢喜。我常说，五六月间，躺在北窗下，当凉风一阵阵吹过，便认为自己就是伏羲氏以前的古人了。我的思想单纯，见识又少，原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但时光逐渐逝去，逢迎取巧那一套我仍感到十分生疏。要想回到过去的那种悠閒生活，希望可能很渺茫！

自从患病以来，身体逐渐衰老，亲戚朋友们不嫌弃我，常常拿药物来给我治病，我担心自己的寿命不长了。你们年纪幼小，因家中贫穷，常常需担负打柴挑水的劳作，什么时候才能免掉呢？这些事情总是让我牵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们兄弟几人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应当理解普天下的人都是兄弟的道理。鲍叔和管仲虽不是兄弟，分钱财时却互不猜忌；归生和伍举只是朋友，久别重逢后在路边店铺的条椅上，坐下畅叙旧情；于是才使得管仲在失败之中转向成功，伍举在逃亡之后回国立下功劳。他们并非亲兄弟尚且能够这样，何况你们是同一父亲的儿子呢！颖川的韩元长，是汉未的一位名士，身居卿佐的官职，享年八十岁，兄弟在一起生活，直到去世。济北的氾稚春，是晋代一位品行高尚的人，他们家七代没有分家，共同拥有财产，但全家人没有不满意的。《诗经》上说：「对古人崇高的道德则敬仰若高山，对古人的高尚行为则效法和遵行。」虽然我们达不到那样高的境界，但应当以至诚之心崇尚他们的美德。你们要谨记上面所说的话，言尽于此，不再多说了。